“这件事……恐怕还真的不怎么好办。”
杜承辉的声音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出来。一同传出来的，还有几种不同的杂音。这些杂音像是从同一个空间的不同方位中传出来的，有其他人交谈的声音，也有整理物品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和滚轮之类的东西四处滑动的声音。
岳锋走进柜台，坐到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把电脑屏幕重新打开，左手握住手机，右手操控鼠标，打开自己专门用来记账的软件，开始计算一天的销售额。他一边将店里的每一笔收入输入软件之中，一边聆听杜承辉的话，一边注视窗外的夜色。
“未成年人肯定要不可避免地受到他们的监护人的影响的，”杜承辉继续说，“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上面，还是在消费或者娱乐上面，都是这样。他们的家事，肯定也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除非他们的监护人涉嫌违法犯罪，才能由执法机关来出手干预。他们的父母坚决不让他们来玩，我们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岳锋露出略微带有几分不满的表情，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盯住正对面的、把公共厕所夹在中间的两间空店面。悬挂在通道顶部的路灯照亮空店面的玻璃墙。大片稀稀拉拉的灰尘从玻璃墙的里、外两面显现出来，杂乱无章地重叠在一起。他当然懂得杜承辉说的这些话，却又有些不愿意认可。
“目前来看，这件事影响到的只有这个被打的玩家，以及少数几个知道这件事的玩家，对吗？”杜承辉再次向岳锋确认。
“目前是这样。”
岳锋把最后一笔收入输入到软件之中，计算出一天的总收入，随即把数据保存。保存完毕之后，他关掉软件，把椅子往后一推，倚靠到身后的墙壁上，脑袋紧紧地顶住墙壁。
“但是，我担心，这件事的影响不只是这样。”
杜承辉没有立刻回答。两个人交谈的声音突然增大，瞬间盖过电话另一端中传出的所有杂音。
“如果任由这件事就这样传出去，我这个店很可能在很多人当中留下一个坏印象。”岳锋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
“这确实有可能。”
长长地停顿一下之后，杜承辉才回话。他走向另外一个方向，尽可能地拉开与两个高声交谈的人之间的距离。
“但是，对每一个开店的人而言，这都是难免的事。谁都有可能收到差评，或者恶意投诉，甚至是遭到造谣、污蔑。”
岳锋嘴角一歪，没有说话，从座位上站起来，把印有付款二维码的牌子展示给准备离开的玩家。确认收款之后，他抬起右手，向准备离开的玩家挥手告别。
“在我看来，你只要尽可能地抓住目前已经成为官方注册玩家的这些学生玩家，就行，”杜承辉说，“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亲眼看到过这件事的真相的，对吧？你只要能够留住他们，他们自然会尽可能地帮你发展新的客户，也会尽可能地帮你澄清事实真相的。谣言止于智者。”
“呵。”
岳锋发出一声略微有些刺耳的冷笑，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张开空着的右手，往自己身前的柜台上一拍。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因此，坐在靠近玻璃窗的座位上打牌或者看卡牌的几个成年玩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如果真的是那样，该多好。”
杜承辉再次陷入暂时的沉默。两个高声交谈的人恰好停止交谈。取而代之的，是纷乱的脚步声。
“好吧。我们先不说这个。”
包括脚步声在内的所有杂音全部消失之后，杜承辉才重新开口。他有意识地把语气调整得更加平和，也调整得更加轻松。
“官方刚刚作出决定，下一站地区巡回赛，在清河举办。你们准备带多少人来参赛？”
“什么？”
岳锋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右手紧紧地按在自己面前的柜台上。他本能地把脑袋转向坐在玻璃墙边缘的位置上的两组成年玩家。两对玩家仍然在聚精会神地打牌。
“下一站巡回赛……在清河？你确定吗？”
“当然，”杜承辉稳稳地说，“这是管理层刚刚决定好的。具体的安排还没有完全定下来。我只是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而已。”
岳锋不由自主的露出有些兴奋的表情。他当即抬起右手，张开手掌，用手掌在自己的脸上用力一抹，强行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回到正常的状态，并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过，他的嘴角仍然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掩盖的笑意。
“那……谁是主办方？是龙皇吗？”
“不是，”杜承辉摇头，“龙皇的店的主营项目还是他搞得最火、最热闹的那几种卡牌。阴阳斗暂时还没有成为他比较重视的项目，更不是主营项目。到时候，他那边很可能也会有一些阴阳斗玩家去参赛，但应该不会太多。”
“哦……”岳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盯住自己斜上方的天花板，“那就是逍遥独醉？”
“嗯，”杜承辉点头，语气变得笃定，“如果没有任何变数，应该就是他。”
岳锋用力点头，再次张开手掌，用力地揉搓自己的额头，尽可能地驱散突然袭来的倦意。
“你可以先和丹青商量一下，随后再尽可能地动员你们两个已经积累起来的固定玩家群体，”
杜承辉说，“你们这边的固定玩家群体不完全是学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是已经开始工作的成年人。对你们来说，这一点可能会成为一种优势。拥有独立收入和完全自主支配业余生活的能力的成年玩家，可能会有更强的参赛意愿。”
“没问题，杜哥。我会说的。”
岳锋挂掉电话，走出柜台，走进被二层的楼板覆盖的空间，扫视店里的玩家们。
此时此刻，所有的中学生玩家都已经离开店铺。坐在店里的，全都是玩卡牌游戏的成年玩家，以及下班之后跑过来打麻将的职场人士。谭楷依旧坐在大门敞开的麻将室里面的一张桌位上，依旧不知疲倦地和客人打麻将。只不过，和他同坐一桌的客人已经换成三个来自同一家公司、身穿相同款式的制服的男人。这三个男人看上去像是在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只有挂在脑袋上的五官有仔细看才能够看出来的差别。谭楷和他们三个人打得热火朝天、有说有笑。每隔几次呼吸的时间，这三个男人当中就至少会有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无论他们手中的牌是好还是坏，甚至也无论他们会赢还是会输。
在天空刚刚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和两个同伴一同来到店里的“帅得想毁容”曾普信正在和一个早已来到店里的玩家打牌。两人一边打牌，一边哈哈大笑。时而露出得意的笑容，时而露出尴尬的笑容。好几个玩家都围在他们二人身边，时不时地发出有些幸灾乐祸的嘲笑声。所有的嘲笑声都是给曾普信的。当然，曾普信依旧对这几个以嘲笑他为乐的损友完全不在乎，只是偶尔会反驳一句。
“天雷滚滚”雷涛则和与他一同来到店里的几个大学生玩家在一起。几个人一同坐在麻将室房门另外一侧的几张挨在一起的桌位上。他们却没有立刻开始打牌，只是把自己的卡盒拿出来，并把它们分别摆放在桌子的不同位置上。坐在靠近过道一侧的座位上的一个玩家把自己的卡组从卡盒中取出来，再把它在桌面上摊开，把所有的卡牌分别按照不同的分类摆放成好几组。雷涛和另外几个玩家正在七手八脚地指点这一套被完全拆开的卡组，要么指向某一张卡牌，要么指向某一种卡牌或者好几堆卡牌。摊开自己的卡组的玩家开始抓耳挠腮，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他似乎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众口难调”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哎哟！”
曾普信率先注意到岳锋正在向他们走过来，把脑袋转向岳锋，露出嬉皮笑脸的模样。
“老板，杜哥和你说的是什么啊？”
岳锋也挤出一丝笑容，抬起手臂，用手掌揉略微有一点发酸的脖子。在这个时候，看到曾普信的一张令他忍不住想发笑的脸，他立刻感觉到，自己身上和心里的疲惫感都有所减轻。
“主要是说孤独心被人欺负的事。”
所有玩家纷纷放下自己手中的卡牌，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把目光转向岳锋。
“他说，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岳锋不紧不慢地说，“这种事，谁也没法提前预料到。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我们能做的事也实在很有限。”
包括曾普信在内的所有成年玩家脸上的笑容都渐渐消退。此时此刻，即便是当天不在店里的玩家，也已经知道宁天浩被打的事。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为宁天浩而感到心疼，更担心这件事不可避免地传出去之后所造成的不利影响。
“不过，他还说，”岳锋有意识地把目光投向聚精会神地打麻将的谭楷，提高嗓音，“下一场地区巡回赛，会在清河举办。”
“啊？”
“啊？”
不同音量的惊呼声先后从整个店铺一层的不同角落传出来。曾普信和围坐在他身边的几个玩家先后露出惊讶的表情，再露出欣喜的表情。以雷涛为首的大学生玩家们则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岳哥，是真的吗？这是杜哥亲口说的吗？”
刚刚打完一局麻将的谭楷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把自己所坐的那一把椅子扶正，大踏步地从麻将室中走出来，走向岳锋。不过，他脸上反而没有激动的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完全不像身边的玩家们那样兴奋。
“是，”岳锋稳稳地说，“杜哥对我说，管理层已经把这件事定下来。不过，具体的举办日期和地点还没定。把这些都定下来之后，官方就会开放网上报名。”
“那太好啦！”
曾普信兴奋地抬起手臂，扬起巴掌，一巴掌拍在自己身前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整个人随即从椅子上面蹦起来，像是要撞向自己头顶上的楼板。
“咱们终于有组团去参加地区巡回赛的机会啦！我宣布，我第一个报名！”
“屁！”坐在他左手边的成年玩家当即翻白眼，“网上报名还没开放呢！你报个屁啊！”
“哈哈哈……”
忽高忽低的哄笑声传遍整个店铺一层。岳锋也忍不住笑起来，抱起双臂，露出满意的表情。
“去！谁说要立刻报名啦！你耳朵里才全是屁呢！”
曾普信直接露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一巴掌拍在自己身边的同伴的后脑勺上，随即转过身，面向岳锋和几个大学生玩家，伸出一根手指，连续向前方指指点点。
“这一次，咱们北源的玩家一定要组团去！我、老板、丹青，再加上伏地龙和升仙，就已经有五个啦！咱们怎么也得争一、两个还算不错的名次回来！你们说，是不是啊？”
岳锋没有立刻表态，只是微笑着转动脑袋，扫视自己身边的每一个玩家，再看向谭楷。
“我不去，”谭楷笑着摇头，“让岳哥带队去吧。我得留下来看店，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处理。”
“升仙他们多半也没法去吧？”另外一个成年玩家说，“他们应该还要上课啊，能走得开吗？”
“对啊，我们这边应该凑不出很多能够去清河参加比赛的人啊。”一个大学生玩家也忍不住附和。
曾普信当即露出尴尬的表情，脸上释放出的兴奋瞬间凝固。很明显，这个平日里说话或者做事经常不经过脑子的人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没事的。有几个人能去，就去几个人。”
岳锋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向所有人点头。他没有预料到，“动员玩家去参赛”这件事会比他想象中更顺利一些。
“不过，只要条件允许，又有想法，我觉得，能去的还是尽量去吧。这毕竟是咱们这个玩家团体能够组团参加的第一场地区巡回赛。”
所有玩家纷纷把目光转向岳锋。原本正在考虑如何修改卡组的大学生玩家也把自己的脑袋抬起来，任由自己的额发遮挡住薄薄的两条眉毛。
“等到官方正式公布比赛消息之后，我就会在交流群里面发公告，”岳锋说，“这几天，我会和伏地龙他们说这件事。你们也尽可能地和平时不太活跃、但是和你们比较熟的玩家说一下吧。”
“那是当然！我义不容辞！”
曾普信再次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随即把脸转向同样从座位上站起来的雷涛。
“天雷滚滚，你呢？”
“我也尽可能地挤出时间吧，”雷涛眉毛一扬，抬起手，用手掌对准自己身边的几个同伴画圈，“直到年底之前，我们几个应该都不会很忙。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我应该可以去。”
“没错！”另一个大学生玩家立即高声附和。
“好啊！这太好了！”
岳锋当即提高音量，抬起手掌，连续击掌两下，随即把头转向谭楷。
谭楷也露出笑容，却是仅仅表示礼貌的笑容。他仅仅表明自己比较高兴，仍然不显得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