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益……就是吴卓昇的儿子……”
闫弗盯着手术室上方还红着的灯，瞟着黎清的情绪，手偷偷地往裤子上蹭了蹭，手心里尽是湿热，小心翼翼地讲着。
“对……对不起……”
“闫警官，饶益是吴卓昇的儿子，他失去了父亲，悲痛欲绝。在您的心中，他和您的儿子，在某种意义上重叠了。所以，您答应调查这个案子，可能不只是为了钱，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某种执念。是吗？”黎清打断了闫弗的道歉。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什方也是，什方也是某人的孩子，某人的朋友，甚至对某些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人。”黎清目视着前方，眼睛并没有看闫弗。
闫弗听到他的话，转头望向他时，看见了他眼尾的红，闪着隐隐几欲落下的光。
“你擅自把自己对什方的猜测告诉了饶益，导致了现在这样的结果。万一，什方……有什么……不好的结果……”黎清声音发着颤，用尽全力从脑海挑出“不好的结果”这五个最含蓄的字眼。
“如果，吴卓昇的死，跟什方，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呢。那么，你，在这件事上，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呢？”黎清倏地收回泪光，直视着闫弗。
他那样的后悔，心抽痛得紧，绞着，扭着，一寸一寸地被分割。黎清觉得，是自己把坏运气和灾祸带到什方身边的，饶益像一根有毒的藤蔓，沿着自己，爬向了什方，紧紧地轇轕住他们俩，窒息。
黎清没有和闫弗再多讲一句话，默默走向医院走廊边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把整张脸埋进双手手掌里，拒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南十字星下的，蒂卡波湖边，三月末的鲁冰花已经凋落，零星的几朵与天上的星子对望，相映成辉。
那个眼底漾满星云的白皙少年，半张着嘴巴，仰着头，望着星空，利落的下颌线对着自己。他转过头，对着自己，眯起了眼睛，把眼中的星河挤成一汪湖，戏谑地撞了自己的肩膀一下。
“留我不留？”
留。
留！
……
只有小腿轻轻地抽动，证明着黎清的情绪，他在发抖。
什方觉得自己跌入了一张盘旋不止的网，不停地坠落，耳边的声音有时轻飘有时重。
“患者男，22岁，左上腹刀刺伤一小时入院。高压80，低压40，心率110。失血性休克，心尖搏动减弱，心音低钝，心律齐，呼吸音正常。左上腹锁骨中线肋缘下方4cm 处一斜行开放伤口，3.5cm 长，边缘整齐有活动渗血。”
“全腹轻度肌紧张，移动浊音阳性，肠鸣音消失。腹穿抽出不凝血，疑诊脾破裂 ……”
“快！扩容！紧急剖腹探查!”
什方拼了命地想睁开眼睛，只撑开了一道缝儿，他看见眼前一片光带，人来人往，影影错错。
有个人握住自己的手，手指微微地颤抖，又紧紧抓住不放，会是黎清吗？
什方又坠入无边黑网……
光把他带回Wanaka湖边，他提早下了班，寻着黎清的踪迹，骑着单车找到了他。
“哎！黎清！！”
黎清倏地回头，眉头轻轻皱起，眼尾更垂了，带着疑惑，望向他。
风吹起黎清白色T裇的衣角，他迎着光，眯起了眼眸，睫毛隐隐浮动。什方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是是因为这睫毛，还是害怕黎清看出来他一直跟着他……
影像模糊，场景转换。
也是医院，心理科，什方的妈妈歇斯底里地怒吼：“我儿子怎么会有抑郁症？！他可是考上了奥克兰大学啊，奥克兰大学你知道吗？！全球排名前几啊！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怎么会得这种病！”
这是位皮肤白皙、脖颈纤长，眉眼之间一看就是什方遗传了她的美丽女性。
此刻，却狞髯张目，怒斥着医生。
“这是很正常的一种疾病，不要有什么偏见。简单的来说，就是脑子里分泌快乐元素的部位出现了点小小的问题。而且目前的情况，只是轻度，只要适量服药和心理疏导，就会好转，不必太过担心的。”
医生许是见多了这种情况，和颜悦色地为什方的妈妈解释。
她充耳不闻，已经开始哭泣。
什方闭上了眼，喘不过气来。
妈妈，
妈妈，
当我不再优秀，
成为“残次品”，
你是不是，不再爱我……
光影又转换。
回到午夜旅馆前的草地上，人来人往，警笛轰鸣。
黎清充耳不闻，伸手拨了拨什方额头的几缕刘海，拨去他眼中的深潭。
“在想什么？什方。”黎清语气轻快，眼尾染着笑意。
“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
什方眼珠轻转。
“我信啊，我相信命运啊。也信要做自己生命的主人啊。”黎清轻轻搂过什方的肩膀。
什方倏地睁开了双眼，他醒了。
好渴啊，什方想喝水，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好疼。
“3号床的患者醒了，快！快喊杜大夫来！”护士的声音由近及远，已经抄起了电话。
这是ICU 。
什方的主治医生检查过后，出了门，找到守在门口熬了一夜的黎清。
“患者全麻下经左上腹直肌切口，入腹腔，见腹腔内积血2300ml ，及大量暗紫色凝血块，腹壁贯通伤口紧邻脾脏。”
“哦！我简单点说，就是万幸没有伤到脾。但是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达到重度失血性休克的量值，所以情况也很凶险。好在患者本身年轻，原本的身体素质极非常好。经过腹腔手术和输血，刚才已经稍稍恢复意识了。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建议观察72小时，等生命体征一切稳定后，再转入普通病房。”
医生看起来也因为抢救的成功很高兴。
“还有，刚刚已经为他打了一针吗啡止痛，现在应该又睡着了。”
黎清忙连声道谢。
“对了，”医生已经转过身，又回过头：“你已经通知病人家属了是吗？”
“没错，他的父母已经往北京赶了，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的。”黎清回答。
“好的，如果到了，请他们去办公室找我，需要补签一些手续。”
从卫生间回来的闫弗，刚好看到医生的背影，急忙过来问黎清。黎清把医生讲的情况跟闫弗又复述了一遍，闫弗松了一口气。
☆☆☆
区公安局审讯室，刑侦大队李队长站在双面镜后面的观察室里，双手抱着肩，眉头紧蹙，盯着另一边的饶益。
李队刚抄起问询笔录，准备开门去镜子另一边的审讯室，门吱嘎一声开了，小王姑娘探出了半个脑袋。
“李队，这个就是昨天捅人一刀，压根儿没跑，等着警察来抓的那人？”
李队长点了点头。
“听说，你给我看那照片，一垃圾桶抡倒那胖子，一下子给人干颅脑损伤的，也是他干的？？”
“我正要审这事呢，不过，八九不离十吧。”李队不置可否。
“牛逼！！！”王姑娘整个身子都挤了进来，凑到镜子前，往里面张望。
饶益还穿着那件棕黄色的缎面飞行员夹克，前襟成片的血迹，已经凝结，与棕黄色中和，成了褐色，反倒像一道远山。宽松的夹克式剪裁，也掩饰不住肩颈、手臂健硕的肌肉线条。他眉眼上挑，浓色，此刻眼神却放空，似有若无，仿佛完全不在意双手已经戴着手铐，自己已经身陷囹圄。
“卧槽！！！”王姑娘一声惊呼：“长得好！帅！啊！”
“王大丽同志！”李队长怒喝道，太阳穴的筋都跳了起来。
“李队，不是说了，不许叫我的全名！讨厌！”王姑娘悻悻地转身关上，走了。
☆☆☆
ICU 探视时间到了。
黎清拿着棉签，细细地擦过什方的嘴唇，又把氧气面罩为他扣上。
“医生说，因为是开腹手术，所以，你现在还是得禁食禁水，为了安全起见，你就忍忍吧啊。”黎清像是哄着孩子，轻声说着。
他又拿过一条热毛巾，折成长条，擦拭着什方额角的汗，下巴上的污渍，还有脖颈、喉结上沾染的点点血渍。一下一下的，轻轻柔柔，怕弄痛了他。
“我已经给你父母打电话啦，你不要着急啊，他们今天就能赶到的。”黎清又说到。
什方张开了嘴巴，似乎想说什么，没有力气，又隔着氧气面罩，只能吸着气，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门外，闫弗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一串厄长又无序的数字，越洋电话。
“喂？Peter 。”闫弗神情凝重，下意识地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
“闫弗，餐厅老板吴卓昇的案子，又出现了新的疑点，犯人可能不止Ben 一个人。今天……我们逮捕了Jack ……”Peter停了下来，声音瓮瓮的。
闫弗没有言语。
“喂？闫弗，你在听吗？我是说，今天我们逮捕了Jack ……”
“嗯！我听着呢！其实……我不意外……”
闫弗拢了拢外套，出了医院大门，迎面冲进疾风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