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外祖父没再多话,只安静挑拣肉和骨。
杀猪匠也几乎没怎么主动言语,都是外祖父问,他回答,适当给些建议。
一个暗暗谋划,如何用最少的钱,买到最漂亮,最多的肉。
一个光明正大,思考怎么在明面上叫对方瞧不出来,却又能叫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机关算尽。
人间常态。
那天,沉檀外祖父买回去许多扇子骨和肥肉。
当然,还买了许多,不值钱,但好好烹饪,味道也不错的猪下水。
外祖父挑着两箩蔸大肉大骨,从下院过。
他心里百般不情愿碰见哥哥。
但冬日里,沉檀大外祖父又不用做农活,要么在屋里烤火,要么在屋外看天。
二分之一的概率,哪里就那么容易错过呢?
且人不能心虚。
越是心虚怕被谁瞧见惨淡光景,越容易当场撞上。
好运气从来不帮穷人。
他才从长长檐下出现,哥哥声音就传来了。
“挑的啥子?”哥哥问他,“大冬天还下地啊?”
大外祖父只当又是外祖父去地里搞的什么葛根。
他很瞧不起这些舍本逐末的行径。
大外祖父认为,念书就得好好念,种田就得不分心。
但凡三心二意的人,都是最难成事。
外祖父想法自然跟大外祖父不同。
生活哪能一根筋轴到底呢?
面对困难,都是要灵活变通的。
蚊子腿再小,那也是肉。
缺钱,就得想方设法到处搞钱。
二人没有谁对谁错。
生活也没有对错。
只有谁过得好,谁成功了,谁的话,就更有说服力。
目前,且持续到很久以后,大部分人都还是站在大外祖父这头,认为他是对的。
“嘿嘿……”外祖父又是一惯傻笑,掩饰自己面上尴尬,他假装在说什么无关紧要事情一样,开口道,“买的年货,猪肉。”
“猪肉?”大外祖父从自家屋檐下站起身来,一手背在后头,一手举着烟枪,抽着烟,步步往外祖父这头来。
他知道母亲九十大寿,也就知道,弟弟箩蔸里挑的,都是备着给母亲做寿的肉菜。
带着长兄长子的责任感。
大外祖父认为自己,有权力,去帮自己母亲,和地下的父亲,验验货。
看看这个父亲母亲一再帮助的弟弟,到底孝不孝顺,到底值不值得,他们那样依靠。
见大外祖父走过来,外祖父不得不止步了。
他一面停下脚步,一面懊恼。
方才怎么不走快些?
若是走快些,过了院坝,他未必会走过来瞧吧?
这样想着,外祖父又在心里摇头。
我怕他做什么?
等开席那天,他还是会看到,吃到的嘛。
瞒得过一时,哪里瞒得过一世呢?
倒不如大大方方,反正自家情况,北关村都晓得。
想得通透来,外祖父面上没有那样尴尬了。
只是他仍不曾将扁担卸下肩来。
万一呢?
万一他不细瞧,只当我急着要走,扫一眼就算呢?
外祖父还是心存侥幸。
没有人愿意被公开处刑。
尤其跟自己有过家产之争的亲兄弟。
不管当年的争夺,是不是出自沉檀外祖父本意。
最起码,享受成果的是他。
结果比过程重要。
这话已无需再赘述。
大外祖父停在箩蔸前,朝下看时,眼眸神色很是深沉。
人在向下看时,眼皮和睫毛,会基本掩盖眼里情绪。
所以外祖父无法猜测,哥哥此时心境。
大外祖父看一眼,抽一口烟。
浓浓白烟打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圈,把外祖父的视线,遮蔽得更加完美。
外祖父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看着眼前烟枪里头,随着嘴吧嗒,亮起的烟卷,只听见大外祖父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淡淡地说了句:“真该喊老汉从坟头爬出来,看看你这个好儿子。”
外祖父笑意里的尴尬,又从心里,从皮肤下,爬到面上。
笑意甚至都维持不住了。
像笑,又像哭。
眉头皱得很深。
渐渐面无表情。
他知道,哥哥接下来,可能还有更狠的奚落,还有嘲讽。
他都得接着。
老娘还在,不能叫老娘看弟兄不和,不能叫村人看自家笑话。
但——
到底是亲兄弟。
即使大外祖父不想承认,二人的长相却是避不开的。
一个模子刻出。
所以大外祖父说完这句话,解了气,也就够了。
“挑屋头去,我看哈,你年纪轻,办大事还是没得经验。”大外祖父说完,往旁边让了点,示意外祖父把箩蔸往他家里挑。
外祖父很意外大外祖父的态度。
从小见惯恶人,但少感受兄弟情的外祖父,有些木然地,挑着箩蔸往哥哥家去。
到得屋里头,外祖父刚卸下担子,大外祖父便踱步进了屋,反手关上屋门。
“你买这点猪肉,是喊别个看我们妈老汉笑话吗?”大外祖父劈头就是一句看笑话。
这句话,将外祖父那一上午的精打细算,全盘否认了。
“你莫跟我说,妈九十岁,嫩个大的事情,你不打算请亲戚们都热闹热闹哈?”大外祖父手里的烟枪几乎举过外祖父头顶了。
他确实很生气了。
“亲戚在亲不在多……”外祖父苍白无力地,拿那些言语来解释。
“哪个不亲?”大外祖父问他,“都是跟妈老汉一个祖先的,你跟我说哪个不亲?你野出去长大,没得来往,我跟姐她们不是野的,我们跟那些亲戚都有来往的,你不办酒席,我们囊个抬得起头?”
外祖父不说话了。
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语气,甚至以什么样的立场,把‘我没有钱’这句话,对着亲哥哥说出口。
若是对外人,他完全可以用玩笑带过。
但对着亲人,至亲血脉。
他说不出来。
不是羞于启齿。
也不是死要面子。
就是,很不顺理成章,很不自然。
一个做外公的人,为着老娘生日,还得跟另一个,也做外公的大哥哥说,自己没钱,去给活到九十高寿的老娘做寿。
刀尖剜心头肉,都不是这个剜法。
大外祖父也不说话。
似乎就是刻意,想逼外祖父,亲口说出贫穷二字。
想让所有人都清楚认识到。
他才是最好的那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