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明玉的护卫们不知道从哪里牵来一匹不大的黑色母马,一众人就跟着这匹幼马一路向西,博达尔则跟在拓跋明玉的马后。好在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不然这百里奔袭,任谁都是吃不消的。
春季的草原天高云低,翠绿色的草海里点缀着一片五颜六色,不知其名的野花。
青州草原腹地的冬季不长,每到三月中旬,万物复苏,不时地可以看见牧羊女手握着长鞭,悠闲地唱着牧歌,而那一团团雪白的羊群,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云朵。
这里,是呼延部的属地,青州中部,屯古河南岸的河套地区,几十年前呼延部就是在这里起家。
东胡之乱后,从呼延部统一战争中获胜的拓跋颜庆将呼延部的主营从“三不管”地区又迁移回了这里。
不同于青州东北部的战乱与贫瘠,也不同于青州西部与雍州交界处的马匪横行,西北走廊的河套地区才真正算得上是草原牧民的天堂。
此处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平原辽阔,四季水草肥沃,再加上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也为呼延部能够称霸青州东北,提供了稳定的后方基础。
博达尔看着这一路上牧民自由闲适,物阜民丰的景象,一时间有些恍惚。
常年处于紧张时局的乞颜部,虽然能够称得上自给自足,但外敌侵扰不断,近些年更是战乱不停,所以乞颜部族人的生活其实并不安稳。
原本在博达尔的臆想中,常年征战的呼延部一定也不太平,可没想到实际上却不然。
呼延部源于拓跋颜庆这位“特殊”的汗王,其实不仅是胡人还是草原人,甚至对于从雍州或者南陆来的商人,呼延部都有着很强的包容性。
但这种包容性是建立于对整个呼延部有利的条件下的,而相较于其他的草原部落,呼延部的奴隶数量却是整个草原上最多的。
因为呼延部本部的繁荣基础,是来源于剥削其他的部族,所以对于这个庞大的“汗国”来说,只能不停地对外征战,才能稳定住呼延本部族群的利益。
但这种常年处于对外征战的生活,并未影响到呼延部的本土腹地,而且对于“新呼延人”来讲,无疑是最舒适也是最幸福的。
拓跋明玉带着博达尔来到一处广阔的草场,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除了芒草就是飞鸟,更别说有其他的建筑,或者是什么人了。
而那匹黑色的幼马就停在了这里,不停地用前蹄刨着草棵子,似乎在这草皮之下埋着什么东西一样。
这时,拓跋明玉从马上下来,走到幼马的身前,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颈,“你知道吗?我们呼延部有一种习俗,每当哪位英雄死后,就会就地埋下他的尸骨,然后让战马踩平他的坟墓,这样来年的春天,坟墓上就会长出新的绿草,他的灵魂就能得到转世重生。”
博大尔知道,拓跋明玉这话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但很多时候,因为没有特定的标志物,时间久了,后来人们往往就找不到墓地的所在。于是,人们在填平坟墓的同时,会找来一匹刚生下幼马的母马,然后当着小马的面,将母马杀掉,把马血洒在封土上,这样以后跟着幼马就能找到目的的所在了。”
听到这里,博达尔明白了,他们之所以一路跟着这匹幼马,是因为这匹幼马的母亲被人杀死在了这里,跟随着它,也就能找到前人的墓地。
可是,这片草地下埋葬的人到底是谁呢?
拓跋明玉转身看着博达尔,“十六年前对台吉部的征战中,阿爸率领的大部队正在前方鏖战,而台吉部趁夜反扑呼延后方,当时作为四虎将之一的巴尔斯叔叔带领一队骑兵杀出重围,回防后方。为保护阿妈撤离,独自一人殿后,最终便倒在了这边土地上。”
博达尔一愣,巴尔斯,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像是一块秤砣一样,悬在了他的心中。
虽然拓跋明玉不止一次地提及过,自己是那四虎将巴尔斯的遗孤,并且自己那条从小带到大的狼牙项链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在博达尔的心里却他从未有过的矛盾。
也许对于一位十几年来对自己身世未曾有过一丝一毫了解的年轻人来讲,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他站在自己亲生父亲的墓前,心中并未泛起多大的波澜。
反观如今阴阳两隔、人鬼殊途的父子,可能却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拓跋明玉摆了下手,示意解开博达尔双腕上的绳索,接着从怀里掏出了博达尔的那一条狼牙项链,“十六年前,你的阿爸救了我和阿妈一命,十六年后,我也救你一命,这样你我两家也就再不亏欠了!”
说着,拓跋明玉将手中的项链扔给了博达尔,后者望着在空转翻转的项链,下意识地上前几步稳稳地接在怀里。
“你……说得……都是真的?”博达尔看着手中那有些蜡黄的狼牙,这个自己从前再也熟悉不过的东西,此刻在他的眼中,突然陌生了起来。
他低着头犹犹豫豫地问道,“我真的是,呼延部……巴尔斯的儿子?”
拓跋明玉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将那匹幼马牵到了博达尔的面前,又从护卫的身上抽出一把匕首,“若你觉得有假,你就杀了这匹幼马,这世间便再无巴尔斯叔叔的遗孤。”
拓跋明玉将匕首塞进博达尔的手里,她一向都是这样雷厉风行,从不给人犹豫不决的机会,“好了,现在该你选择了。”
说完,拓跋明玉竟然翻身上马,带着一众护卫,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撤了回去,只留下背后的博达尔,握着手中的匕首与狼牙项链……
草海之中,博达尔跪在巴尔斯的墓前,他看着正在盯着自己的幼马,那一双漆黑的马眼,像是无尽的黑洞,而在那黑洞的最深处倒映着一张如若枯骨的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
博达尔缓缓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幼马的脸颊,仅仅是这一举动,他就从幼马的眼睛中看到了恐惧的神色。
可能是源自记忆深处的恐惧,但奇怪的是这匹幼马却没有躲闪,依旧乖巧地站在这里。
博达尔勉强地笑了一下,眼前的这匹幼马和自己极其的相似,不都是还苟活于世间的遗孤吗?
可它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或生或死,都是长生天既定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