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听懂了这句话。
她即便说错了，也没什么大碍。
所以她开口，把她自认为对的答案，讲了出来。
吴老师有些意外。
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不过是从老教师那学来了。
没想到，真的有用。
哪怕这个孩子说的，仍是错的，但这个孩子，真的敢回答老师问题了。
吴老师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给沉檀鼓了掌。
老师带头，教室里其他小朋友，其他老师，也都鼓起掌来。
沉檀那双小眼睛，颇为惊奇地往四周望了一圈。
她不知道这掌声是献给谁的。
但她很开心。
从前空洞的神色，如今被高兴填满。
她就像一个不健全的人，慢慢长全。
长全的过程，真的好痛。
但长全后的幸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沉檀的第一个学前班，以这样的幸福，落下帷幕。
寒假开始，就很接近新年了。
外祖父，也开始不忙了。
他终于攒够了钱。
可能还是不够。
但他兜里有钱，总会好一点。
遇到事情，没有那么慌。
曾外祖母的生日要到了，大外祖父明面上，还是很给弟弟面子的，将老母亲，在大寿前，送到了上院。
所有人都好像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吴放龙跟曾外祖母带沉檀。
外祖父想办法谋划一日三餐。
外祖母只需要，尽可能的，让自己身体好起来。
但时光最残忍的地方。
就是什么都是好像。
过去了，即便没有历史证明。
可每个人沧桑内心，都清晰刻画着，所有风雨痕迹。
所以外祖父，虽面上整日带笑，但他心里，集聚的云翳，比冬水田里的淤泥还要多。
吴放龙像是脱骨重生一般，事事不再同人争执，对父亲的各种要求，言听计从。
曾外祖母仍是忧心着小儿媳的病，但她终日带着幸福的笑。
风雨欲来。
沉檀对此一无所知。
她很高兴，家里又好起来。
外祖父今年年初，将去年的种猪配了，生了许多头猪崽。
因着缺钱，也没养大再卖钱，直接生出的猪崽就卖给了别人家。
所以今年，就没有年猪可杀。
但该买的猪肉还得去买。
外祖父找去年请的杀猪匠。
“今年囊个不喊我杀猪了？”杀猪匠皱眉问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哟，我杀猪本事不得行嘛？”
杀猪匠当然记得沉檀外祖父。
一天杀好几头年猪这种生意，他们接得真不多。
农村人杀年猪，最多也就两头。
不是养猪场，只单是自家喂养，哪里照顾得来许多小猪？
“今年卖的猪崽……”外祖父低头，目光在案板上来回地看。
杀猪匠奇怪问他：“啷个不养大呢？你养大了卖才值钱哦，我还能多笔生意，嫩个好的事情，你是不是偷懒哦？”
外祖父朝手里哈哈气，搓搓有些冻僵的手，面上越发难为情，他不好意思道，“养不起猪儿了，缺钱用，没得法子哦！”
倒也不是真的这么为难，是想说得困难些，叫杀猪匠卖肉，不要下死手宰他。
杀猪匠识人无数，知道外祖父说话用意。
他笑出一脸褶子，给沉檀外祖父散了根香烟，拍拍对方肩膀，问：“屋头有困难了？”
在男人交际里头，散烟也是门大学问。
你求人办事，不一定非得是你主动散烟出去。
别人求你，也不尽是别人给你散烟。
去年杀猪，外祖父给杀猪匠散烟，那是因为外祖父为东家主，请人帮忙，要尽地主之谊。
今年买肉，外祖父一开始就没从荷包里掏香烟。
因为他是登门求人的。
求人，态度就得低。
最好低到门前台阶下。
这时候，就不要顾及尊严、脸面、骨气。
人家不可能一边帮你，还得一边照顾你那薄弱的自尊心。
你得把人哄高兴了，叫他觉出优越感来，叫人知道你确实难，且不忘恩负义。
那你所求之事，大抵就有门路了。
外祖父一生不肯求人，是因着他相信，凭借自己双手努力，没什么事做不成。
但并不代表他不懂其中道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外祖父那么多寒酸日子都挺了过来，还是栽到了人生老病死一事上。
他双手接过香烟，手上的冻裂口子一道一道，像手张了无数张嘴，说着无声的话。
叫人好晓得，它都吃了些什么苦头。
杀猪匠目光自然落到外祖父的双手上，他眼神像被针刺一般，缩了一下。
“我妈今年九十大寿，不说大办，总是要好好热闹一哈，一年到头就地里头种那点粮食，我婆娘又病到起的，想养猪儿都没得法……”外祖父直接把香烟点了。
点烟还是划的火柴棍。
五角钱好几盒子，一般用来烧饭引火。
时下点烟，基本都用汽油打火机了，谁还兴这玩意儿？
沉檀外祖父没用任何心机，也不需丝毫技巧，本色出演，完美扮出了一个贫穷寒酸，中年失意男人。
“哪个没得难处呢？”杀猪匠安慰外祖父，“你妈能活九十高寿，那说明你孝顺噻，看开点，最少你妈还在，我老汉走得早，妈洗多了肠子，心里有怨气，也跟着喝农药走了，我想办大寿都办不成……”
杀猪匠说着，声音有些颤。
他也给自己点了根烟。
烟吸到肺里，苦涩极了。
但苦中，又带着麻。
麻木的麻，麻痹的麻。
吸进的烟多了，回忆也就不痛了。
沉檀外祖父只听杀猪匠两句话形容，眼前便能想象出那副景象。
在杀猪匠正是需要父母帮助的时候，他父母双双离世，叫他孤立无援，只能咬牙去博。
外祖父想象着，心里不免叹气。
却不是为杀猪匠年轻时遭遇叹气。
而是知道，这是杀猪匠在委婉拒绝。
若所求之人，红光满面，意得志满，多半有望。
若所求之人，垂头丧气，面色悲苦，看起来比你还惨。
那就不要多想了。
他没有明着拒绝，无非是估摸着以后还有利益往来，不把话说死，不把交情断绝罢了。
所谓做人留一线，也可以用在此处。
不交好，不是就得交恶。
屠户不识窦，也知人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