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邹诗韵后退一步，轻轻地吸一口气，把脸庞略微转向紧闭的房门的方向。
“岳锋哥，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岳锋轻声叹口气，抬起双臂，一只手掐腰，另一只手把自己的头发重新整理一遍。他已经能够理解，邹诗韵的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她从小生长的环境所导致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性格方面的改变，尤其是进步，都绝不是容易的事，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办到的事。
“嗯……岳锋哥，你先坐吧。”
邹诗韵再次后退一步，退到桌边，伸出双手，把岳锋刚刚重新摆放好的椅子轻轻推开。
“好。”
岳锋深吸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困倦，抬起手背，慢慢地揉自己的眼睛和额头，企图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倦意减轻一些。
邹诗韵拉开另外一把椅子，坐到岳锋对面。她似乎仍然不敢直视岳锋的双眼，又好像是同样感到有些疲倦，整个身体完全倚靠在椅子背上。不过，她的双手却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仍然摆出一副有些拘谨、甚至可以说是恭敬的样子。
“你从小就一直都是这样，对吗？”岳锋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口气放平和。
邹诗韵有点惊讶，睁大眼睛，略微抬起头，望向岳锋，似乎没听明白岳锋的意思。
“我是说，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这么怕事？不敢去和别人争，很多时候也不敢让自己放松？”
岳锋露出略微有一些为难的表情。他完全能够感觉到，自己接下来不得不说出口的话，很有可能让邹诗韵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是更加自卑。斟酌一番之后，他不得不把“怕事”两个字从自己的口中挤出来。因为，他实在找不到更合适、更委婉的词语。
“是的。”
出乎意料的是，邹诗韵没有半分犹豫，当即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岳锋的问题。只不过，她仍然是一副羞涩而拘谨的模样。
岳锋眉毛一扬，身体略微前倾，把双臂平放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脸色调整得更加温和一些，随即轻轻地摆动手掌，用肢体语言示意邹诗韵可以放松一些。
“从我小时候起，我爸妈就总是很严格地要求我。他们总是觉得，一个女孩，就应该是乖巧的、听话的。”
邹诗韵的语调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每说一个字，她便不由自主地把脸庞往紧闭的那一扇房门的方向偏移一分。
“每当我稍微做错一点事，他们便会骂我，有时候还会揍我。”
岳锋稳稳地点头，没有立刻回话。他知道，有很多人会因为年幼时被严厉地管教而导致长大成人之后依旧像儿童一样懦弱、胆小。这样的人，他早就不知道见过多少个。
“我弟弟出生以后，他们对我就……更加……”
邹诗韵突然停住，脸上路出犹豫的表情。她的表情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恐惧，以及难以察觉的怨恨。
“更加过分？”岳锋及时地接口。
邹诗韵当即转过头，看向岳锋，脸上再次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即又露出失落的表情。
“更……更加……严格吧。每当他们有事要做，他们就让我看着我弟弟，无论我自己还有没有事要做。我弟弟如果惹出什么祸，或者磕着、碰着，他们也总是责怪我……”
岳锋略微转动一下自己有些发酸的脖子，轻轻地叹一口气。这些话，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弟弟被他们惯得不像样子……从小就到处惹事……无论谁说我弟弟，他们都不听，有时候还对批评他的人发火……甚至还曾经差一点就和教训他的老师打起来……”
邹诗韵的语气中隐约释放出一丝哀怨，以及一丝仍然被刻意地压制住的不满。
“结果，他现在都敢欺负你？”岳锋追问。
“是的……”
邹诗韵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也变得有些迷离，一双手像是突然被抽走力量一般向下方垂落。
“其实，他从小就敢欺负我……我要是敢和他争，爸妈永远都会责怪我……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要什么，几乎都没有……”
岳锋再次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她就好像始终被一具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束缚着，连正常地表达自己被长时间压抑住的情感都很困难。
“现在，他整天只知道不停地要钱……爸妈都和我说，他们自己没钱……硬逼我给他钱……”
“如果你就是坚持不给，他们能把你怎么样？”岳锋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邹诗韵再次往后倒去，把自己的脑袋倚靠到椅子背的顶端，随即轻轻地摇头，还闭上双眼，像是要强忍住自己的泪水。岳锋说的这句话，完全不在她的思维范围之内。
“我实在……没办法……”
岳锋没有立刻继续说话，只是看着邹诗韵的脸庞。
“我现在只能尽可能地多给他和他们钱……不这样做，我就不得安宁……”
稍微停顿一下、让自己的情绪回复正常之后，邹诗韵才重新睁开眼睛。
“而且，只要我回去，只要我看见他们，我就……”
“就感到害怕？就感到自己不得不服从？”岳锋再次追问。
邹诗韵把脑袋转回来，面向岳锋，嘴角轻轻抽动两下，算是默认。她已经知道，即便她不回答什么，岳锋也能够看出来。
“我能够理解你，小韵。”
岳锋略微侧过身，转向邹诗韵，直视她的面庞。
邹诗韵再次抬起手，轻轻地擦拭自己的眼角和脸庞，随即渐渐地把脸转向岳锋的脸，睁大眼睛，慢慢地去直视岳锋的面庞。当她第一次见到岳锋的时候，她只感觉岳锋很凶，令她害怕，并让她感到难以接近；当岳锋帮助她做直播时，她感觉到，岳锋身上隐约释放出一种令她感到信赖、但也让她感到敬畏的感觉。现在，在她的眼中，岳锋身上又多出一种令她信赖的安全感。在她的心里，这种安全感正在逐步盖过让她害怕或者敬畏的感觉。
“我也曾经遇到过生活上面的麻烦。”
岳锋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语气和音量都放平，像是在说一件他不怎么在意或者是与他完全无关的事一样。
邹诗韵坐正身体，抬起头，略微拉近自己和岳锋的距离，一张小脸上第一次露出有些好奇还有些惊讶的表情。
“那是我刚开始上大学的时候。”
岳锋伸出两根手指，用手指的关节轻轻地敲桌子的表面，发出微弱的响声。
“骗子打着投资的旗号设局，把我家的钱骗得一干二净。无论是我爸妈，还是我爸妈在工厂里的很多同事，都是那个骗局的受害者。警方破案之后，被骗的财产也已经无法追回。我家彻底破产，还背上一笔负债。”
邹诗韵的脸上闪过惊愕的表情，但瞬间便恢复正常。她看到过，岳锋家里的大多数家具都是质量不怎么样也相对比较旧的，整个客厅当中根本看不到任何贵重物品或者高档、做工精致的物品。
“我在清河上大学的时候，不停地利用课余时间做兼职，帮家里还债。在那段时间里，只要能挣到钱，我几乎什么事都做过，无论那些事有多么苦、多么累。我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我看到过多少对白眼、挨过多少次骂。在那几年里，除去在游戏店里面做兼职时陪其他玩家玩游戏的时间，我在其他的时间里几乎都忙得连轴转，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工作。”
岳锋用自己的手背在桌面上摩擦一下，随即低下头，盯住自己的手心。
“直到大学毕业，我家里欠下的债务才被彻底还清。正式开始工作之后，我还成功地积攒下一笔积蓄，并在清河的卡牌游戏圈子里积攒下一定的资源。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还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摆脱几乎快要把我彻底锁住的困境。”
邹诗韵连续眨眼，眼睛逐渐睁大，眼眶中再次释放出带有几分敬佩的眼神。
“正当我准备尽全力争取长久地留在清河发展的时候，我的公司突然出事。随后，我爸又生病。我不得不回到北源来。”
岳锋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的掌心，一边说话，一边活动自己的五根手指，将手掌握拳，随即又散开。
“回来之后，我只能先接管家里的棋牌室，并和我妈一起照顾我爸。由于要照顾我爸，我妈也不得不申请调到空闲的岗位，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我家的日常生活，基本可以说是硬撑着的。如果不是遇到我的合伙人，我现在肯定还是只能守着一家破棋牌室，天天浪费时间。”
邹诗韵略微抬起上半身，拉动自己身下的椅子，再次主动拉近自己和岳锋的距离。
“但是，我从来不会主动和任何人说这些事。包括我的合伙人，以及每一个亲戚或者朋友。你是第一个听到我说这些事的人。”
岳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两步，走到邹诗韵面前。
“因为，我知道，这些事不值得说。尤其不值得和任何一个对自己不够重要的人说。”
邹诗韵轻轻地抬起手，捂住小嘴。岳锋再一次告诉她一件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也不可能只凭自己就想到的事。
“总有一些困难，是只能靠自己努力去克服、也必须靠自己去克服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岳锋说。
邹诗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紧不慢地连续点头。
“呼啊——”
岳锋再也难以忍受扑面而来的倦意，闭上眼睛，脑袋用力往后仰，高声打哈欠。
“哎呀……我真的有点儿困了。我要回去休息。”
“嗯……嗯。”邹诗韵乖巧地点头。
岳锋掏出自己的手机，迅速地浏览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信息，把几条看上去没什么用的信息统统划掉，随即走到门口，穿好鞋。
“小韵，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嗯。”
邹诗韵一边点头，一边走到房门边缘，跟在岳锋身旁。
“岳锋哥，谢谢你。”
“哎呀……”
岳锋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向邹诗韵摆手，走出房门，往楼下走去。
“我不是说过吗？不用谢我。你快休息吧。”
邹诗韵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关上门。等到岳锋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她便抬起双手，其中一只手握住房门的把手，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岳锋回到自己的家里，轻轻地把房门关上。他没有打开客厅里的灯，只是把目光投向已经关闭的主卧室的门。确认父母都已经睡下之后，他才换好拖鞋，脱掉外套，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的手机充上电之后，他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嗡——嗡——”被调整到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发出刺耳的鸣叫。
岳锋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转过身，伸出手臂，摸到自己摆放在椅子上方的手机，把手机拿到自己眼前，睁开一只眼睛。屏幕上赫然显示出“孤独心”三个大字。
“老……老板，你睡着了吗？”宁天浩的微弱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
岳锋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但立刻又露出认真的表情。如果他已经睡着，他怎么可能还会接宁天浩打来的电话呢？在店铺刚刚正式开张的时候，他就和玩家交流群中的每一个人说过，不要在从午夜到清晨的这段时间里给他打电话或者发信息，除非有特别紧急、绝对无法等到白天再解决的大事。不过，他也知道，宁天浩绝对不是那种闲得没事去耍别人玩的人。此时此刻，宁天浩要说的事，很有可能和他自己今天意外被打有关。
“孤独心吗？我刚上床，还没睡着呢。什么事啊？”
“我……我爸妈说……不让我再来店里玩了……”宁天浩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整个人躲藏起来或者捂住嘴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什么？”
岳锋当即露出吃惊的表情，从床上坐起来。不过，他立刻又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和语气，防止把父母吵醒。
“不让你再来玩？为什么？”
“他……他们看到我身上的伤痕，还看到我的校服上面沾上的脏东西……我不会撒谎，他们一直问我……我瞒不住，只能说是被其他客人打的……”宁天浩的语气中明显释放出为难的情绪。
岳锋简直想要把自己手中的手机扔到床上。不过，他还是没有动手，只是沉默。
“老……老板，我没有说你的坏话，也没有说咱们整个店的坏话……真的没有……”
见到岳锋没有立刻回话，宁天浩立刻开始着急，误以为岳锋因此而生气，语速瞬间加快一倍。
“我和我爸妈说过，我是被一个来打麻将的客人打的，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我还说过，你和大家都及时地保护我，你还把那几个打麻将的客人全都赶走了……但是，没有用……我爸妈根本不听……”
“嗯。我知道了。”
岳锋长叹一口气，重新躺倒在床上，双眼紧盯住在一团夜色中隐约显示出一个轮廓的灯。
“你先睡觉吧。这件事，不是立刻就能解决的。明天早上，我会和丹青一起想办法的。”
“好……好的。谢谢老板。晚安。”宁天浩挂掉电话。
岳锋把手机放回到椅子表面，再次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