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帝十八年,辛未,晴天霹雳。
蓄谋已久的山戎人终于撕下了他们的伪装,压抑已久的愤怒和仇恨疯狂地洗刷着他们曾经留在边境上的耻辱。形势瞬息万变。马放南山的孤竹军队远不是这些十年磨一剑的虎狼之师的对手,节节败退,岌岌可危。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陪伴孤竹军队走过六百年峥嵘岁月的战神之魂渐渐苏醒。重新迎回了胜利之光的他们最终力挽狂澜于既倒,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我的祖父尚未出征的年代。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山戎的女人还留在孤竹的王城之内。
总得有人为这十几年的是是非非付出代价,我娘便是不二的人选。在那个霜叶飘零在萧瑟秋风里的落寞黄昏,她搬离了王城,独自一人住进了离山别院去陪伴荒山寒夜里的那一盏萤火。曾经她是山戎的公主,孤竹的王妃。但此刻,她却如同祭坛上的牺牲般被幽禁在这里,肉体和灵魂已被出卖给了那些不知所云的祖先和神灵。神殿里面的富丽堂皇,外面的风吹雨打,又和她有什么相干,所以王宫也罢,离山也罢,都是一样的冷暖自知,没有什么区别,也许离山反而更好,至少还了她一分清静。二十七岁的她风华正茂,却已孤烛残年。
所谓离山,是孤独地耸立在孤竹城北的空旷峡谷中的一座小山,而那条峡谷是孤竹将士们从王城出征北方的必经之路。之前很多送别的人都会登上这座山,只为了能够多目送一会即将远征的亲人。所以离山,满是离愁别绪。但这里的愁绪都是别人的,我娘却将永远困守在这离山之上,永远不会别离。而所谓的离山别院,就在面向那条出征之路的山坡上,是孤竹的先王们为了送行远征的将士而建,只不过从我娘来到孤竹,便逐渐荒废,因为那曾是战争的象征。这座在我娘尊贵的时候荒废的房屋,在我娘卑微的时候,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十岁的我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抉择,离山,或是王廷。我没有看见我娘孑然一身而去时萧索的背影,当我发现娘已不在王宫并且开始寻找的时候,周围的人平淡的对我说,我娘已经远去,再也不会回来。因为她伤害了所有的孤竹人,她不配留在孤竹的王庭,不配做王子的母亲,甚至不配再活着,她没有死,是因为王的仁慈。而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依然还是孤竹的王子,我依然可以安享富贵,甚至我依然有娘,只是我娘不再是沮渠庄。但是我知道,我娘只是沮渠庄,无论她做了什么,无论她对与错,无论她高贵还是卑微,她是我娘。我不能理解他们的冷漠和残忍,虽然他们有着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或许也有各种各样悲天悯人的无奈。但是我却要感谢他们不足够冷漠和残忍,让我有幸做了另一个选择,很多年以后,我都引以为荣。
当我第一次出现在离山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我娘的眼里泛着幸福的泪光,闪耀着久旱逢甘雨的满足。我知道,我一定会坚守在这里,义无反顾。在短暂的欢喜之后,我娘便开始劝我回到王廷,她讲了很多理由,我的身份,我的前程,我的责任,我的生活。但我如顽石般兀自岿然不动,最终使她放弃了努力,我们母子决定相依为命,随遇而安。拂去屋内积存多年的尘埃,除去屋外那些杂草,将破败的房子修葺一番,这个世界还是新的,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们母子俩还可以重新来过。虽然每当那些将士们出征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很多很多怨怼的眼神,但我们从未在乎。
最初的时候,王庭的人会给我们送来足够我们维持生活的种种物品,但也只是仅仅维持生活。在我娘准备接受的时候,我选择了拒绝。我知道,她所做的一起,只是为了我。但是我觉得,历尽艰辛才开始新的生活,又何需他人的施舍。
我娘来自山戎,所以她不懂农耕,但是每个山戎人都是好的射手。最初的时候,我娘每天出去用弓箭打猎来维持生活。她的活动范围很小,虽然每天她很辛苦,我们的日子过得依然艰难。慢慢我学会了打猎,而我的活动不受限制,随着我的射术不断进步,我们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后来我们用积蓄买了一匹马,因为娘说,所有的山戎人都该学会骑马。当我学会的时候,我疯狂地沉醉于驰骋在山野之间的感觉,疯狂地爱上了弥漫在耳边的那不羁的风声。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带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这里找过我,我明白他们的意图,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后来来这的人也越来越少。从来到离山之后,我很少读书,因为我本来就不喜欢,加上生活艰难,糊口远比读书重要。更因为我娘之所以来到这里开始这苦难的半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是所有的山戎公主里面仅有的几个读过书,懂孤竹话的人之一。当你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明白的太多会酿成灾难。
也许是因为本已很脆弱的我娘再也经受不住山风的侵袭,又或许是因为突然放松了内心里久已绷紧的防备,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娘的身体便每况愈下。但是我能感觉的到她过得很开心,很满足。房前有条小溪,蜿蜒流过。溪边有个高岗,那里尽是我娘从周围移植过来的银莲花。我娘说,在她的故乡,遍地都是这种美丽的白色小花。那是我娘最喜欢的地方。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会坐在简陋的院子里,她总是能把我打回来的猎物烤制成精美的佳肴,那是我们一天当中最快乐的事情。然后她会在昏黄的灯光下给我讲述她从前在山戎时的过往,会教我说山戎话,会告诉我山戎和孤竹之间的恩恩怨怨。
帝辛二十四年,丁丑,六月初三。在那个美丽的宁夏之夜,我娘坎坷的人生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归宿,再也不必理会尘世间的纷扰。匆匆岁月甚至来不及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永远闭上双眼的她,是那样安祥,依然那样美丽。
临死的时候,我娘对我说,“心里装着一座活人的坟,来到这座亦是活人的坟。如今即将进入亡人的坟。区别不过是埋葬了那些恍在天边的希望,换来的只是多了一个人的祭奠。如果你不哭,我的死便毫无痛楚。感谢你陪我走了这么久的路,我依然爱你,但已无能为力。忘记我,去寻找属于你的幸福。”
我不知道我娘所说的埋葬在他心里的人是谁,但是很久以前我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我知道那是一个对于我娘来说无比重要的人,因为我清晰地记得,我娘提起他时,脸上焕发出的璀璨容光最后消散成如一缕轻烟般的哀怨。我知道这些年,她很苦。当她安宁地闭上双眼之后,我没有哭。生又何欢,死亦何苦。
夜是如此的静,也许蝉虫也鸣得倦了,风也吹的得厌了,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自己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此后我将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窗外的阳光洒进来。我看见天空幽蓝的如同一潭死水,万里无云如同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