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模糊月的夜晚。我才分辨他竟然是个男人。
我在他身边坐下(那一会我还不知真相,心里怯怯的),眼睛里映着满池荷花,池里有青蛙发声,是乡下童年的背景音乐。
“姐姐告诉我,你叫小曼。”孩童般的声音,慢条斯理。
“是啊。”离她至少有十公分远。
“我叫徐昊。朋友只叫我昊昊。”他嘴角上扬,微笑起来。很是漂亮,顿感亲切,他应该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有这种美丽的笑舒服的笑的人,都应该是性格温和随性的人吧。
“我们见过面的,除了那次夜里在百货店门前。”他见我小心翼翼地翻看手机,继续说。她说以前见过,莫非是指深夜我与宋涛去夜店那次。
“是吗?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那天把你吓到了。突然就被一个陌生人拉住。”说着她淡淡笑着。
“是啊。……哦不,你也是出于好心,而我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跑走了。”
“其实,很想淋那场雨啊。可惜刚化好妆,又有表演。看到小曼洒脱轻快的身影,在雨中奔跑,羡慕死了。”
我“哎”了一声,想着当天的场景,只记得心里慌慌的光顾着跑,连雨水落在身上的感觉都没有了。
一声“哎”残留下的余音落在黑色的夜色里,接着只听见湖中生物发情的叫声。觉得要说点什么出来,却发现自己对身边的人一无所知,也无任何好奇的念头。侧眼望见他目光清淡地望着月光清涩的平静湖面,与蓝榆有几分相似。
“啊,这里好静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想起要弄清自己为何被约到这里。虽然心里知道他定会自己说明,面对这般静寂燥动的气氛里,总耐不住安静。
“是啊。小曼经常来这里吧。”
我下意识地把屁股挪远了一点。觉得旁边的人不仅仅是朋友的亲人这样简单。我甚至连坐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了。
“请问找我来有何请教。”我记得当时好像说了这样一句话,而且是用非常迅速的语气。其实我在说那句话时心里所想的是“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轻轻站起来,旁边包中取出一点面包,扔进湖中。湖面开始涌动起来,鱼儿在水里像参加一次盛大的宴会。我用手机的光芒见硕大的鲤挤成一片。他在这种碎碎的鱼儿吐泡泡的空隙里慢慢地开口说话:
“其实早就见过小曼,刚开始是莫名的遇见。在地铁站看到小曼拿相机拍过往的人群,看到等公车的小曼,有时在街上看到小曼戴着太阳眼镜匆匆走过街。碰见次数多了,就成了关注。
“特别是在工作地方见到小曼和姐姐的男友后,自我认定为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希望不是自作多情。
“经常见小曼夜深与男友相依回家;有时独自来到这个湖边;似乎都是个性鲜明,目的明确,充满活力。”
鱼儿越聚越多,他低下腰想伸手摸一下那些精灵。红白锦鲤丝毫不惧怕,任他抚摸,游过他的手间。
“这是小曼经常的动作吧。”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月光照在他脸上,我当时有被迷住的错觉。
“呃,是啊。”
工作到深夜,宋涛早就睡着了吧。看看手机时钟,已是午夜两点。赶紧离开办公桌,绕过餐桌和鱼缸,给自己放水泡澡。
从浴室可望见外面天空晴朗,走到窗前深深吸一口凉的空气,看到花园的木槿和茉莉开了,宋涛喜欢这类花香甜蜜香浓的花。估计花开持续不到他回来。穿起格子衬衣背着相机,想拍几张给他发过去。
N城难得清静,连当时我们选房子时特地选的幽静处也仅是因房屋隔音效果好。赤脚踏入草坪,有凉凉的湿意,上空降着细小颗粒,在白色家居灯中模糊。在闪光灯中化成一片白纱。
这夜接到父亲的电话。他想回趟老家,问我有没时间。正好我近期有出行的计划,便答应了,但只能陪他一天。
睡到十点,他开车来接我。我担心他没睡够,劝他再睡一会。
“不必了,我得了阿惠的病。”看他一脸不痛快。
父亲说的“阿惠”是我的母亲。阿惠的病则是在说她失眠的事。睡眠从小折磨她,一直都在服用药物。至今全家都把她的死归结于她失眠的事上。睡眠对于她就像个奢侈的梦想,所以只要她一说要睡觉,全家就闭嘴了。
她为了不让别人担心,很多时候都在装睡,侍所有人都睡着,她轻轻走出房间,在夜里做些不为人知的事。她装得太像,以致她死去那天,我们都以为她真的是睡着了。
“要不要叫上哥哥。”还是担心他开车,于是抢先坐在坐驾上,突然想起绍远。
“他已经在路上了,”说着他闭着眼,一副在回忆往事的模样,“瞧,我们对阿惠这么情深意深,她怎么能舍得丢下我们。”
“是啊。”我小声说道。启动车子。心想,妈妈是否还在这个世间哪个空间,已经解脱还是在受着活着时的苦难呢?
相约每年都要回老家一趟。不约而同地定在八月,并不是说母亲是在这个月份离去的,而是说这个月份对这个似合非合的家有特殊的意义。甚至有点像西方星期五这样的黑色意味。不同的是,我们是夜的柔色。
“怎么只能待一天?工作很忙吗?”半躺着的爸爸突突说。
“嗯,答应该给一个人拍一组片。”
“推迟一天也不行?”
“答应了还是不要随意更改的好。”
“可是阿惠很想我们。”
他有些伤感地说。弄得我又不知开口说什么好。发现自己早已经过了向父亲撒娇的年岁。也可能是因为妈妈去世早的缘故,绍远和我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懂得自立。即使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再婚,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认识我们,不熟知我们的人都觉得这一家人绝情。
老家其实是个已经被摧毁的城市残角。在现N城西边方向。城市变迁导致原本繁盛的中心地带成为一片贫民区。尽管当初居住时都是老楼,城市中心喜新厌旧地渐行渐远。
每年回来,只能住在破旧的旅馆里。
穿过曾经香艳尔今发出恶臭的街道;经过绍远与我就读的小学,那成了一个脏乱的养老院,环绕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年迈的人面无表情地对待剩余的余生,我拿出相机拍下曾经拍过的画面;一株野玫瑰开在倒塌的墙角;腐烂阳光的爬上废弃的空城,像随时要在光中熔化。
“小小曼。拍这些做什么?”三个亲人在街道上走着,爸爸突然说。
“想带给妈妈看?”绍远偏过脑袋来看相机,说着把脑袋埋在我的肩上。
“阿惠天天在这里,能看到的。”爸爸一脸正经地说。绍远把头偏回去,我收好相机,认真地走路。
父亲在母亲走后变得严厉起来。他多半是在责怪自己。见到亲人过得不开心,心里也会不自觉地跟着难过的。绍远与我都是懂事的孩子,在他的面前尽量做好自己。但家庭的维系的中心一旦换作另一种形式,所谓的家庭也会不自觉地分裂。
首先是绍远到市里上学,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分离。这种分离给这个家注入了一种新的血液,它的名字叫思念。对于母亲,我们更多的却是留恋和怀念。
就算母亲在世时,对于父亲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全家也相安无事地生活。那时还小不懂男女情事,渐渐长大才觉羞耻,并默默佩服母亲的胸怀。等着我们都上了市里的高中,父亲才再婚。
这座废弃的城墟围绕父亲的流言,如同这腐烂的阳光四处伸长。于是全家搬离了这个地方。随后,她也被时间拆毁。
“爸,每年每年地回来,我甚至慢慢弄不清回来的目的了。”绍远靠近爸爸说。
“为了全家聚在一起啊。”我脱口而出。
“在N城聚不更好吗?”我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哥哥说出这样的蠢话,也瞄了父亲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走着。
“最后一次。”父亲看着前方说。
前方也是一片破烂,飘着一股夏日垃圾经过雨水后太阳暴晒的臭味。我内心里多次怀疑,眼前的这一处与自己童年是否相关。我甚至回忆不起母亲死去时的面容。我甚至感受到父亲内心里也不想与这个地方有任何关联。
周六,徐昊约我在一家市中心咖啡馆见面。因从老家赶,迟到了半个小时。见面时已经过了晌午,脸上的妆被汗水浸透,干脆在洗手间洗掉。进了咖啡馆,却不见徐昊的人。
不一会,一个身穿灰色衬衫的男子直直向我走来。我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身材匀称,隐约望见他背光的衣服里拥有完美的线条,灰色的棉质布料将他的皮肤映得性感,一头柔细的头发下一张精致的脸,棱角分眼,轮廓清晰。不属于凡俗。我定定地望了他那双通灵般的眼睛,足足有五秒钟。
“小曼,你来了。”他眼里透出一种得意,似儿童受到赞赏时的表情。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这地方有点难找。来,先坐下喝点饮料。”他轻轻靠近我引导我到桌前,优雅地移开椅子,邀请我坐下。我对这种表演感到受宠若惊,并且感到不自在。我没有像电影里那些大方的女主角一般傲慢地抬起下巴漂亮地一笑,而是慌张地看着桌上一张简约的咖啡色菜单。
在老家附近的旅馆,父亲破例睡得早。以往他总是要跟同我们玩玩纸牌谈谈近况的。绍远和我习惯了晚睡,不约而同地要出去走走。单单只是兄妹俩,便无所顾及地聊到母亲。“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心里会很害怕的吧,”绍远说。
至今我们还不相信母亲是自杀的。
“要不要再回去天楼看看?”我提议说。“怎么?要死啊?殉情?”绍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脖子看着我。“殉你个头啦。不成了乱 伦了吗?”我伸手拍他的头,他头一偏,躲了过去。
“乱 伦?你…你见到徐昊了?”他一副像要宣布大事的表情。我点头附和他。
“听徐莹说,她就是哥哥跟妹妹生出来的。”说到徐莹时,他双眼一亮,让我心生醋意。“咦,不会吧。”
“我也觉得不像,近 亲生出来的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四肢残缺。可你见到徐昊时,连男人也想爱他几回。不过徐莹却不喜欢他。”他有点失落地说到最后一句。本来我想说,是不是徐莹编出来抵毁徐昊的。
面对社交,我一直很矛盾:不明白为何现实中分明是个急性子,却都要东躲西 藏循序渐进,而不是单刀直入。我抓不透这些人弄出来的浪漫是真实还是做作。
所以我说,徐昊,你要我怎么拍。
我以为他会吃惊。他却淡淡一笑,你决定吧。缓缓地往店员端来的咖啡里放了少量的糖。我从没望过一个男人如此轻柔的动作。当即拿出相机欲把它拍下来。他发觉,如受了惊吓一般,眼神飘渺地望着我。形同孩童时家里来了一群陌生客。与此同时,几个正在工作的店员也惊觉地望着我。我向她们投以抱歉的眼神,收起相机。
不明白一个经常在台上表演的人,为何会对相机恐惧。
人,你不要指望能明白他,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记得这句话,却是我怀疑母亲唯一的一句话。
“对不起。从小,我对相机就会有点害怕。请求你拍,也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可还是克制不住害怕。”他有些羞意,不正视我的眼。
我试图安慰他指引他,却找不出话来。我浅浅地望着他,一种亲切渐渐生出来,像母亲失眠时整深熬制的番茄牛肉汤。
“你会炖汤吗?”我一脸正经地问。
“嗯?”他看着我的眼,在猜疑些什么,“会。”
“番茄牛肉呢?”
“小曼怎么会想到炖汤的事来?”他有些莫名其妙,但眼神表示谅解,无辜淡淡地一笑。
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问出如此突兀的问题,实在很令人费解。我不能把母亲的事情说给他听,我们不过见过两次面。“啊,没什么,突然想喝好喝的番茄牛肉汤。”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大概因为方才尴尬的局面,心里在想什么吧。
“好喝的番茄牛肉汤……嗯,我姐姐应该会做。有机会让徐莹给你炖一次。”
“哦哦,不不不,我随口说说的。可能过了今天,就不再想念那个味道了。”
“过了今天?是很重要的人吗?令小曼如此怀念。”
我把头低下去,没有再说话。
他立马察觉到我的伤感,跟我道歉,非常正式,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稍后我们商定了拍摄的时间和地点,在咖啡店门口分别。比起徐莹,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这个弟弟,对他的印象却总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