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林间,不远处是一座简陋的寺庙。
庙门口老和尚正在扫雪。
雪恨别忽然牵住马车停下,闭上眼静静听这扫雪的声音。
扫雪的声音与扫落叶在他听来都是差不多的,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暴躁的内心总会平静下来,因此他时常驻足庙前听和尚扫地。
唰唰,唰唰。
老和尚的扫帚一挥而过,扫净地上的积雪,也带走尘世间的罪孽与肮脏。所有深埋于积雪之下的黑暗与丑恶的故事,仿佛只要触到老和尚的扫帚,便一挥而散。
方圆百里,任何人只要走到这里,再暴躁的人也会变得温和,再吵闹的人也会变得安静,再冷漠的人也会因为人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人情小事而流泪。
不知是因为这把扫帚,还是因为和尚?
雪恨别听着,脑海里俱是昔日快乐的记忆。
他走过村庄,帮老人喂鸡赶羊,上过匪寨,打退贼匪令他们改邪归正,他的光辉,他的过去!那是他过去的快乐所在!
而现在……
接着,他想起与闲颂诗的初见,又看到了阮浓香的脸……
半个时辰后,老和尚走了,扫雪声亦随之消失,雪恨别方自睁开眼,道了声:“走吧。”
过不多久,车内只听阮浓香一阵冷笑,言语之中满是不屑与嘲讽,道:“你们高手是不是都有种奇怪的习惯?”
雪恨别疑惑:“习惯?”
阮浓香道:“比如你已经在那破庙门前听老和尚扫了半个时辰的落叶。”
雪恨别笑了笑,“你不觉得这种声音很好听?”
阮浓香讥笑道:“不觉得。”
说罢,她掀开门帘,一把夺过雪恨别手中缰绳,将人塞进车内,厉喝一声“驾!”马车忽然加快了速度,轰隆地朝前狂奔而去。
一旁的李拔剑两手紧紧抓住马车门框,大喊着要阮浓香慢一些,不成想也被女人一把塞进车内,自己一人驾车疾驰向前。
道路上扬起一阵风雪。
车奔得又急又快,车内传来李拔剑不断的惨叫与惊呼。而一旁的雪恨别却是静坐自如,他盘腿坐着,面带微笑,对外面的人大声道:“你们高手是不是都有种奇怪的习惯?”
阮浓香失笑,“什么?”
雪恨别用同样的语气,说道:“比如从别人手里抢过马鞭和缰绳,然后不要命地赶车!”
阮浓香道:“哼,你不觉得这样很刺激?”
雪恨别无奈摇摇头,叹道:“当然不觉得,况且,你要是再这么驾车,恐怕到前面的镇上时,拔剑就要吐出来了。”
阮浓香果然放慢了速度,正在这时,雪恨别也已走了出来,坐在女人身旁,笑着向她伸出手,示意阮浓香将缰绳与马鞭都交给他。阮浓香当然选择拒绝,厉声道:“好好坐着,否则,就回去。”
驾!
阮浓香不给雪恨别任何余地,专心驾车向前。雪恨别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心疼,有敬佩,唯独没有可怜与同情。
他深知,像阮浓香这种要强的女人最痛恨的就是别人对她的同情,若是谁对她予以施舍、可怜,她非但不会感激,甚至会感到厌恶,也许还会杀了那人!所以他从来都不会同情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他叹了一声,拉住阮浓香手里的缰绳,道:“我来吧,浓香。”
阮浓香瞟了他一眼,索性将马鞭也扔给雪恨别,自己倚着门框闭眼睡去。
风从她耳旁掠过,冷风冻得她的耳膜生疼,阮浓香皱了皱眉,雪恨别立刻说道:“若是觉得冷,不如到里面去,里面暖和些。”
雪恨别的话虽是关心,但在阮浓香听来却是虚伪的讨好,所以她宁肯被被这风吹的耳膜破裂,也绝不愿接受雪恨别的半句建议。
忍受痛苦本就是她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况且相比起她过去所忍受的人生的虚无与别人的嘲讽和无情的羞辱,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痛苦。
她突又睁开眼,望着天空。
雾蒙蒙的阴天,什么也望不见。
没有阳光,没有蓝天,没有白云,就只是一片白雾,仿佛她没有目的的人生,八方皆是路,八方都没有尽头。
她忽然有些怀念从前,怀念魏有情尚在的时候。因为那时,变得更强,让魏有情刮目相看就是她活着的唯一目标。
现在她变强了,天下间已没有几人再是她的对手,也没有人敢嘲讽羞辱她,更没有人敢掌控她的人生,她已完全握住了自己的命运,却不知该走向何方。
一滴泪水划过她的脸颊,落在掌心。
尽管这一滴泪不明显,还是被雪恨别捕捉到。他看着身侧的女人,也在心里幽幽长叹,他想问她、想安慰她,但无论任何话语,哪怕是一句充满温暖的关心,也一定会被阮浓香当成恶意。
不多久,三人已来到前方的城镇。
镇子叫做苦脱镇,镇上大部分民众都信奉玄星,也正是因此,这里才叫做苦脱镇。而这名字,也正是玄星三护法之首的白宋所赐名。
雪恨别前脚刚踏进这里,便已觉得有些不自在。
因为从他们踏进这镇上的第一步,所有的镇民们都以一种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们,尽管这目光并未带着恶意,但却让人感到很难受。
他忽然悄声问道:“浓香,你看这些人……也是玄星楼的信徒?”
阮浓香扫视一圈周围的人群,眼中依旧没有情绪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群没有生命的死物。在她眼里,这些人与城外枯死的树木并没有多大区别。
她点点头,皱眉低声道:“这些人只是很少见外来人,况且你又带着这么一把刀,要知玄星楼在蛊惑这些人时,故意将兵枪刀刃魔化成吃人的牛鬼蛇神,因此信徒最讨厌的就是整天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就像你这样。雪公子……可真谓是撞到他们的刀口上了。”
雪恨别听罢只觉得荒诞可笑,问道:“玄星楼常年打打杀杀,针对各路武林门派,这也是众所周知的,怎么百姓就不会将玄星楼看作是异类?”
阮浓香道:“因为在这些人心中,玄星楼是为了守护世道安定才拿起兵器。莫忘了,其中被信徒们称为圣父的日护法白宋,可就不用兵器。”
雪恨别嘴角的苦笑更甚,心里始终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等荒谬可笑之事?他心里忽然多了一分对这些可怜人的怜悯和同情,他是一个不轻易同情别人的人,因为在他看来,同情就相当于否定了一个人的能力。而此刻,他的心头竟泛出一股怜悯,这就说明,这些人真的已无药可救、愚不可及。
陋巷里有两间不起眼的破屋。
看门的是一个穿着宽大棉衣的老妇人。此刻,她正在门前生火。
雪恨别跳下马车,径直走了过去。
“大娘,若是这里有空着的屋子,可否租给在、我们几人?我们兄妹三人从江南一路游玩到此地,误入小镇,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歇脚处,不知能不能借个方便?”
老妇人慢慢抬起头看了雪恨别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没好气的道:“你们是江湖中人,整天只知道血腥杀戮,快滚!苦脱镇不欢迎你们这群杀孽深重的人!”
远处的阮浓香笑了笑,跳下车来,走过去在老妇面前蹲下,握上她那双充满皱纹又薄如脆纸的手掌,用一种充满蛊惑的声音说道:“倘若玄星神明知道您对江湖人也这么慈悲亲和,一定会奖赏您的善良,洗去你的罪孽。”
她的手就好像有魔力一般,当她握住老妇人,当老妇听完这话,不想竟已满眼泪水,连声应着“好,好,好……”接着便把两间空出来的屋子收拾打扫一番,让几人进去。
屋子很简陋,但也算干净。
雪恨别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太多,像他这样逃命的人最好低调,越低调越好,否则必定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到那时可真就不得安宁了。
门外忽然有一个人影。
人影是阮浓香。
雪恨别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刻随她走出去,他知道如非必要,阮浓香一定不会主动找上自己,毕竟……她恨他!
出乎意料的是,阮浓香竟领他进了自己的屋子。
“你和我住在一起,哪也不许去。”
雪恨别拿起桌上茶壶倒了杯水,笑问道,“浓香你这是何意?”
阮浓香没有说话,雪恨别循着女人的视线看去,当他看到墙角的蛛网时,已明白了一切,于是不再多问。
傍晚已至。
夜市已升起灯火。
这座镇子虽然不大,但绝不比大城市的繁华逊色。
辉煌的灯火,在高处看来就像点点明星,如星罗棋布,顺着长街洒在每一处角落。
人声喧闹。
幸福对于这些信徒就好像是唾手可得的,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快乐。
李拔剑走在其中,也被这种快乐所感染,也跟着笑了出来。
镇子中央,男男女女披着绣满星纹的披风围着一湖清泉,嘴里唱着神圣的歌谣正举着火把跳舞。
清泉自然非普通的清泉,水里闪动着各式星纹的光芒,那正是“玄星”。而他们唱的歌谣自然也是歌颂玄星的赞歌。
李拔剑已被这场景惊呆了。
远远看去,这就像一场神圣的祭礼仪式,又想一场节日盛大的庆典。
李拔剑正要上前一步观看时,两只手已被阮浓香与雪恨别一左一右二人拉住。
他向后看去,发现两个人脸上同时都出现了一种严肃的表情。
啊——
正欲发问,只听前方广场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当李拔剑再回头看去时,发现一个女孩怒目圆睁倒在映满星纹的清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