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北京已经有了秋天的味道。
临近暑假尾声,舒释来找我玩。我去西站接他,一路上舒释跟我说,他想去天 安门广场看升旗,去故宫、天坛看皇家建筑,去八达岭长城当一次好汉......
我鄙夷地说:“除了人,你什么都看不见。”
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从未看过天 安门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天安门广场对我而言是童年的乐土,爸爸经常带我去那里放风筝。那时候天安门广场是不用安检的,我们追着五彩的风筝在广场上飞驰。小孩子手中的风筝大多是放不高的,高空中那些苍鹰、凤凰、长龙大多是老人们的风筝,他们不跑不喊,只是拿着一卷风筝线,安静地看向天空的尽头。
至于故宫和八达岭只存在于童年的相册里。至于天坛,我的高中就在那里,如果不是高二时候排课本剧,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进去。里面只有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舒释犟不过我,他说他的攻略全白做了,爱去哪就去哪吧。
我带舒释去了美术馆,那个时候进美术馆高中学生证是不要钱的,大学学生证是半价。
“我可是斥巨资进来的,以前我们来这边玩,上个厕所都要来美术馆上。因为这里厕所最干净。”
看完画展我带舒释去了美术馆顶楼,那是我和肖桐发现的秘密基地。那是一个冬天,我和肖桐看完展,在三楼不起眼的角落,我们发现了通向四楼的神秘楼梯。我们满怀好奇的爬了上去。楼上的空间很小,一侧是被沉重木门封锁住的展厅,另一侧是一面硕大的玻璃窗。窗外可以俯视整条美术馆后街,笔直的杨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往的行人和走过的车辆。我和肖桐面对面坐在窗边,没有过多的交谈,安宁的环境好像是时间停摆。直到日暮时分,胡同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太阳的余晖落入远处的院落......
那天我和舒释坐在窗台上。
冬天光秃秃的树干现在已经变得枝繁叶茂,遮住了往来的行人,我想起那个冬日的午后,安静的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我指着东边隐藏在树叶中的建筑,对舒释说:“那是隆福寺,小时候听长辈们说过,这里着过一场大火,烧断了龙根儿,烧断坏了风水,从此就聚不起人气儿。穿过那条街是东四,高中时我们的画室在东四六条。六条里有家客栈,装修的像青楼一样,读高中时,男生们总喜欢站在客栈门口,刻意的扭着腰肢叫唤‘大爷来玩啊’。从六条出来是东四北大街,大街上有家港式奶茶店,我没去过香港不知道正宗的港式奶茶是什么味道,不过挺好喝的,是真的奶和真的茶,不是勾兑的。奶茶店收藏了许多可口可乐收藏版,从可乐原浆到北京奥运会的纪念版全都有。楼上卖一些军事用品,肖桐喜欢去二楼,我喜欢在一楼看可乐瓶子。从奶茶店往北走,是段祺瑞执政府,边上有个碑,是纪念八一三惨案的。边上是愚公移山,我的第一场live就是在那里听的。”
舒释听我讲起这条路上的每个细节,舒释说他想到了舒燃,舒燃曾经说过自己如小偷一般窥视着这里一切,舒释说他也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我理解这种心情,就像舒释可以找到吃到好吃的甜豆腐脑,认得去古德寺的路,知道樱花糕坊的艾可儿和江汉路后面的现烤蛋挞。
不论是武汉或是北京,对于过往的人而言可能是里程碑或者终点,但我们而言只是家乡。我们可以不喜欢甚至讨厌,但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家乡的变迁伴随着我们的成长融入血液,我们永远会爱这里......
从美术馆出来,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我带舒释去吃老槐树炙子烤肉。
烤肉店在美术馆西门的槐树下,没有招牌,很不起眼。吃完饭后又带他去喝奶茶,感觉已经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那天,我们沿着东四北大街一直走,走过高中时的画室,走过愚公移山,走到北新桥。我跟舒释说起北新桥的传说:“传说什刹海里住着两条恶龙,只有哪吒可以镇得住,所以北京城是按照哪吒修的。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是三头、东便门、西便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西直门是六臂,安定门、德胜门是哪吒的两条腿。刘伯温把两只恶龙分别压在了崇文门和北新桥。在崇文门的龙问刘伯温他何时才能出来,刘伯温说你何时听见打点你就能出来了,所以崇文门报时是敲钟的。被压在北新桥的龙也问刘伯温他何时可以出来,刘伯温说什么时候这座桥旧了,你就能出来了,所以这里叫北新桥,这座桥永远都不会旧。奥运会前修五号线,要经过北新桥。据说因为为了避开那口压着龙的古井,还绕了很多路。”
北新桥往北是雍和宫,雍和宫西面是国子监。国子监街里有一家卖民俗物件的小店,兔爷、风车、各种瓶瓶罐罐摆满了整间小屋。我和肖桐曾在这里避寒,那时候老板说等到了夏天要把做陶艺的工具摆在路边,让大家一起玩泥巴。
我和舒释路过那里时,店门口围满了玩泥巴的人。玩泥巴不要钱,做好的泥巴烧成成品带走,需要收一点加工费。小店周围被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坐在路边的小马扎上,一边喝着瓷瓶儿酸奶,一边等着人少点去玩泥巴。时间越晚,店铺周围的人越多,我们只好放弃玩泥巴,继续往西走。
那时候五道营还是一条平常的胡同,南锣鼓巷也没有太多人,最热闹的就是烟袋斜街了。我们在胡同里来回穿行,我带他去看胡同里的复古玩具店,去看北京最古老的中学,去看中戏的大红灯笼。舒释说胡同像是迷宫,我说我闭着眼都可以走出去。走到烟袋斜街时,舒释已经累得不行了,我们结束了一天的暴走行程。
回到家,妈妈给了一个信封。信是四五月时寄来的。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肖桐的字迹:小妖,大学生活自由吗?每天都有想我吗?那是上高三前,我和肖桐去后海划船时寄存的。我们约定不看对方写的什么,我已经想不起在我在明信片上写了什么,甚至忘记曾经写过这张明信片。
第二天,我拗不过舒释,带他去了故宫。
大概是从小见多了,我不喜欢这种所谓的恢宏的建筑,比起那些红墙黄瓦,我更喜欢站在景山上远眺。从神武门离开故宫,我们爬上景山。
站在万春亭上,我指着故宫的黄色琉璃瓦对舒释说:“你看这是一条黄色的龙。那边是一条蓝色的龙。”我向西边的方向指去:“那边是中南海,接着是北海、前海、后海、西海。后海东边是恭亲王府,再往西有所学校是在贝勒府里的。我以前很羡慕那种在王府里上学的人,有一次特别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的,推开厚重的大门,被看门大爷瞪了一眼,为了不太尴尬,我假装在门口摔了一跤。再往西是护国寺,护国寺北面是最有爱的胡同。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舒释疑惑的说。
“你肯定知道的,你猜猜?”
“我不知道,是什么啊?”
“百花深处。”
“哦哦哦,就是那个,那个,人说百花地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说着舒释唱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个。”
“原来这是个地名,我一直以为就是住在一片花丛的尽头。”
“不是啦。”我绕到南边,指着鼓楼的方向说:“那边就是地安门。从景山北门到鼓楼是地安门大街。以那条马路为分界点,南边是地安门内大街,北面是地安门外大街。再往北东面是安定门,西边是德胜门。安定门是出征时走的,德胜门是凯旋归来时走的。”
“那要是输了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昨天就走到了那里。”我指着鼓楼对他说:“从那边,那个黄色顶,那里就是美术馆。”
离开景山后,我们去了护国寺。
那时候护国寺小吃的招牌还没有换,是一块看起来历经了百年风雨的、有点儿残破的厚木板。我逼着舒释喝豆汁儿,喝到一半儿时他实在受不了了,我仰起头把我的豆汁儿和他剩的豆汁儿通通打扫干净。舒释惊诧于我喝豆汁儿能力,我说我从小就爱喝,这大概就跟他钟爱热干面加醋一样。
玩了几天有些累了,在家休息了几天。妈妈很喜欢舒释,觉得他安静斯文。妈妈总是给舒释做各式各样的好吃的,虽然我觉得那些东西舒释应该并不爱吃。北方人的食物不管用什么做都是一层咸咸的味道,不像南方的食物层次细腻,即使是辣也有香辣、麻辣、泡椒、剁椒,即使同样的食材,同样的辣味,也会有不同的层次。我大概已经开始习惯武汉的味道,不过看起来舒释吃的倒是满心欢喜。
回武汉前,我们去了F大。
通向F大的灰色墙壁上又画满了涂鸦。我对舒释说:“奥运会前这里这条街上大部分的涂鸦是观音画的,后来奥运会为了市容整洁涂成了大灰墙。现在的涂鸦已经没有当时的传神了。”高中时手机的拍照功能并不发达,也不会随时带着相机,那些惟妙惟肖的画作只能留在我的脑海中,留在我的记忆里。
舒释看着墙上歪瓜裂枣的涂鸦有些惋惜,舒释在不经意间说道:“这里应该离央美很近吧?”
我们从F大乘车去了央美,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大概内心里都想着关于故人的往事。
央美的毕业展已经结束了,外校的人不能进入学校。保安大哥把我们拦在门外,我看着舒释的面容逐渐焦灼。
“哎呦,”我突然之间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叫到。
“你怎么了?”保安大哥和舒释齐刷刷地看向我问道.
“我肚子疼,哎呦。怕是吃坏了。”舒释焦急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保安大哥。
“不行不行,我要上厕所。我感觉我要跑肚儿了。小哥哥,你能不能让我进去上个厕所啊?我真的不行了......”我捂着肚子,露出难看的表情。
保安大哥摆摆手,放我们进了学校。
“你帮我拿着包,我不行了。”我把手上的东西扔到舒释身上,一溜烟儿跑进了教学楼。
“你等等我啊。”舒释跟在我后面跑了进来。
跑进教学楼后,我摸着楼道里的墙壁对舒释说:“以前肖桐跟我说过,这座楼的砖都是从德国运来的。这墙壁虽然看上去是白色,但确实调和成的高级灰,没有真正的白色刺眼。不过后来重新装修,再也调不回那个颜色,就刷成了白色。”
舒释惊诧地看着我:“你刚才?是装的?”
“雕虫小技。你竟然没有看出来。”我狡猾地笑了。
楼道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声,阳光透过门上的玻璃打在白色的墙壁上,我们无法想象墙壁曾经的灰是怎么样的灰,正如我们无法想象如果肖桐和舒燃成为了同窗是怎样的场景。我们不敢在学校里停留太久,走出大门后我对保安大哥致谢,他笑着和我们挥手再见。
从央美回来,在家里吃过晚饭,我们就踏上了回武汉的路程。
舒释窝在床铺里看书,我听着音乐。隔壁的学生凑在一起打牌,时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舒释说他听不懂那些学生在讲的是什么。过了十一点,火车上熄灯了,我们伴着学生们的笑声睡去。
一觉醒来,车子已经过了汉口,昨天打牌的学生还在睡觉,车厢里传来各种声调的武汉话,我对舒释说,其实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武汉的清晨依旧闷热,雄楚大道的路况似乎永远都是水泄不通。我和舒释在公交车上晃悠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学校。我们站在学校门口吃了热干面,走回长长的林荫路,各自回了寝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