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晨烟。搅得天似颓暮。
雾露牵轧未落尽的猪腰果,糜烂的果滩间于道砖的深浅色。让绿自树径与地痕间延宕,宿醉者衰绿的昏眼里,疱绿的东平渠在留孔的板石上微咽,呜呼汩汩,如蒸腾的冥湖。公交车站旁停下了贴泛着卖弄青春与活力的电信运营商广告,它们的色彩如此斑驳可人,它们所在的城市的色彩如此可人而斑驳。斑驳,斑驳,bamboo着的口号与云复路十四号掩映羞赧淖池的竹林与之映和,其间有几只辨不清种类的鸟,许是喜鹊,许是乌鸦,便是可怖的黑鸟,衣着祥乐的声名,鸣掠,翻飞,于行人疏或密的发旋之上,那不安的树穹。学生们走着,有些二三结伴,有些低头独行。程铁峰也走着,他普通地立挺脊腰,略毅且平慢,于无风的淡漠里,一如既往地。他身旁无人同行,他前后的人们匆匆或欢谈。他只是背着一个墨蓝色的书包,提着一个食品袋,里面装着两个小笼包和一颗茶叶蛋,茶叶蛋的蛋壳已被剥落,将在随后一会儿就着食物饮下的茶水正在墨蓝色书包左际网袋连同身躯的荡震里摆晃。
六时四十八分,学生行进着,教室的备用钥匙也已经放进了程铁峰的包里,就在他墨蓝色书包的最外层,那一围通常也只能放下些许零钱、湿巾、钥匙与挂链的缝线里。16号晚上,卫彤瑗一家在程铁峰家里吃饭,晚饭前,小姨拿出钥匙,叫外甥收好了它,晚饭后洗碗时,两人并排站着,又相互交代与询问了些事,之后卫彤瑗一家便离开,程铁峰外出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然后回到家里,看了会儿书,听了在浅黑色的手机中一款红蓝色音乐app内收录的一首Thelonious Monk的歌,然后睡下,渡过一个周日,上课,作业,吃饭,读书,返校,自习,吃饭,自习,离开。
六时五十二分,学生行进着,程铁峰把食品袋丢到了“美丽校园,文明生活”牌位下的垃圾桶。食物被吃完了,安全而牢固地吃完了。吞下的包子,一个是无肉的芽菜包,一个常谓和尚包,里馅料了些白菜、蘑菇与胡萝卜。程铁峰喝不惯浓茶,十来梗竹叶青已是足够,抿一口,浮拂一阵水蒸气于澹妄到令人谵妄的轻薄霾雾中。当他正式踏进班级时,时值六时五十七分,大半个班级已经抵达,肆意狂放的作业赶场者无视加量做题者笔下起锋的棱声,一些人闲聊,一些人读书,一些人结伴去厕所,一些人自厕所结伴着归来,余下尚未抵达的人,大抵能在七时三分前把书包放到自己的凳背上或无论整洁与否总是满闷着学生的欢喜与愁苦的冰冷的抽屉中。
“Which food did you have for breakfast at this dank cold morning?”头也不举的刘思婕以起锋的棱声和着一股簌簌的浊流,那是他的声音,他的足迹,他的形体。
“嗯?刘思婕,能用at么?”正翻着《古汉语常用字词典》查找什么东西的贾霖接问。“应该用in噻!”
“感觉用in不咋个合适。你看in后面一般跟具体但不特指的‘the time’,in the morning,in the afternoon,in the day,in the moment,而on的话就是特指但不很具体的‘the part time’,都不合适。at能泛指any time,也可以特指一个particular time。”
“但是on的话本来就可以用在一个special moment上面啊!这种情况它就很具体,而且particular也是part的啊,at行的话on肯定更行。”
“先看下有没得at this morning的用法。”这是周宇轩的声音。
“刷刷。忽楞。”这是字典的声音。
“周宇轩你数学做完没有?借我看下最后一道题。”这是张羽涛的声音。
“今天好多号?”这是背后几排传来的声音。
“今天是……”这是人的声音。
这又是字典的声音。
这是风景的声音。
这是声音的声音。
这ㄕ
这又ㄕ
“程老爷子。程老爷子!你咋个看?”
贾霖的声响摇落了程铁峰。小食饮一餐后,于温差促成的虚妄暖意里,浅浅的睡意一度悬挂。
“用under吧。”
“嗯?傻了噢!咋个可能用under么!”
“肯定不可能用under啊!‘在某个时间之下’,是啥子意思哦!”
程铁峰答复完便不再回应,这是将头意识且自然着偏转,眼鼻向着空气冷重的室外,暂时不再能听到教室里日常又日常着的喧声。他望、望,望着,举顾窗框外贴着玻璃如雨凇泪垮般的雾霜,又贯过那雾霜,别了那因室内热气而染的半湿,举顾围栏外贴着屋迹如堕线坍坠的朦胧,以双眸与那份颓暮生母的万目相汇。于此间,灰雾清冷而笼罩,如降烟的天空;天空笼罩又清冷,如沮废的灰雾。
今天是9月18日。
“让我们在庄严的国旗下,向所有因日本侵略者在十四年的践踏之中付出了生命代价的死难者同胞表达深切的哀悼,向所有在十四年中国人民抗 日战争之中献出了一切血与汗的抵抗的英勇的人民表达诚挚的敬意。全体都有。”
立正,默哀。稍息,立正。敬礼。
礼毕。
“散会。”
冷晨烟。搅得天似颓暮。匿尘的雾露牵轧绿烂的猪果,沮废的灰雾漫过清冷的房檐。
今天是9月18日。一场冒险,一场失序,一场流丧,一场沦亡。
一次中止。
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在坍坠的霾雾里飘展。
于是人群散去。吵吵嚷嚷。
吵吵嚷嚷。
创作的时代 开始了。
“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没来由得想到这么一句。在程铁峰看着讲台上,正对着PPT作讲解的史晓同时。
“好。我们结合前面的知识想一想。首先,一个单一的商品生产者,其所耗费的个别劳动时间不可能决定这一个商品的价值量,这样的反馈不能成立,因为一个处在社会-商品运动之中的人,无论有如何神奇的技艺,例如把一团空气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搓成一个馒头,它在价值量上的反馈,只要在这一世界上,这一技艺仍然只为他个人所有,那么,既然这仍然只是一个如它馒头的实质一样寻常的馒头,不是用空气合成的新的物质,而是充满淀粉或发酵粉的大白馒头,社会为什么要给予它超越一个馒头的价值量,就因为它密不外传的、不可复制的空气神迹吗?不,他这一个体在创造技艺上的改动,影响的是他的个别劳动时间,这就意味着,他相较于其他生产者,有着更大的降价空间,使得他获得更强的竞争力。”
个体决策总是在社会性地做出决定,毕竟大白馒头就是大白馒头,不是金馒头,也不是铁馒头。蓝胡子的六扇大门背后是他世上被称作雍容华贵的一切,不是独属于他和被杀的妻子们满地写着女字的断尸,也不是独属于被逐的茱蒂丝与其丈夫们刻在放逐之路上的黯血。
“是的,是的。恭喜你,你让蓝胡子脱罪了!你让他和他的受害者同情共身,你称他们为拥有一样躯体与罪恶的人!”
又是经典的“马克思主义不谈论道德伦理”吗?不,只是那些批判者还没有把他们自己和蓝胡子带到人间的蓬亭之下罢了。可卡尔确是这样做了,茱蒂丝也是如此。毕竟,他们有一把含血的钥匙,而那钥匙,是一个或者另一个杀人犯,他或者另一个他,失速的、失望的理性。人们不是在虚伪的诞生、死亡、受难、失去和离去之中生活的。人们被屠戮,人们屠戮他人,人们走在卡尔、弗雷德里希、罗莎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走过的路,人们走在阿道夫、汪兆铭、皮诺切特与波尔布特走过的路。人们走在学校的园落里由水泥铺陈的路。学校的道路如此灰淡,水泥与绿化带皆不染指彼此,它们如此疏远,如此冷漠,在绿化带的白瓦红砖与行道偶然的马赛克石道与牢稳如拘系的井盖之间,甚至无法包容一只从容踱步而渐离的花色银白而略有浅黑及深棕斑痕的年轻母猫。母猫格格不入,道边偶见的停车格格不入,然后它们停驻于此,安定于此,又渐离,又染指。学校的道路如此灰淡。苍白的笔记本如此苍白。
不,笔记本的话只是泛黄而已。谁让这里是云棠。空气是如此潮湿而黏稠,即便是旱夏也会有湿地的苦热,即便天空无雨,也常布颓暮的阴霾。
“开始吧?”
开始吧。
午饭吃完了。白面馒头或玉米窝窝,豌豆肉末,炒小青菜,还有南瓜汤。不知为何,这总被第一中学校名作“忆苦思甜餐”。哪世的苦难里,一个不锈钢碗里能盛五块30cm³大小的南瓜?
刘思婕、文范萌和程铁峰并排走着。他们三人已离开食堂,走到了矗立的王英石“院士像”前。说是院士,也确实曾是中科院的“两学部委员”,然而给予王英石院士身份的,是民国的中研院,而王院士同云棠的疏离,也正如这院士的名号同他自己人生的遥远一般。斯巴达克斯党人的一生,是在以黑夜为眠睡衣被的大地上,播散着引人向黎明走去似飘絮又似蒲绒的火光。他只在幼年时曾于云棠停驻过几分,但这不是停驻。事实上没有停驻,没有休歇,没有游荡,没有漂流,没有院士、院长、委座亲贵、共和国高朋的华贵尊荣,只有隐忍,在富丽堂皇的灯红陵金之间,在彼,在此,一个地下共 产 党人,抑扬,抑扬地,战尽了他知识分子与革 命者的一生。这尊大理石像建成时,云棠请来了他的两位子嗣,他们都没有在赵赴县,他们父亲生命最后的炽烈与暴烈之地,见过他们的父亲,他们是两个人,第一个人,他出卖了自己的父亲,另一个第一个人,他不经意地出卖了他们共同的父亲。如今,他们以父亲的名义在北京赚钱和名,在云棠赚名与钱,在世上各处,遍地地为他们未曾主观或客观出卖过自己的子女谋取既属于过去也属于他们此刻依赖的未来的名誉与财富。他们,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他们与云棠的亲近,便像这尊院士像一般,了无生气,华贵尊荣,富丽堂皇,像是践踏着地上星火的骏足,裹着一卷质量上乘的血黑棉布。
院士笑着。了无生气地笑着。
“我不去吃饭了。”
“嗯?”
“我说以后。我以后不会再到食堂吃饭了。”
“你突然一下子说啥子哦?”
刘思婕疑惑且有些愠怒地看着讲话的对方,那个人。文范萌的双眼则灵跃地欢跳在两人之间,寻觅着大概一定会发生的在眼前的、青春期笨蛋情侣吵吵嚷嚷互动的乐趣。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
不是情侣,但也没必要否定,对那只是在景致里寻趣的人。
“学校同意我在不加入社团活动的情况下不午休。我想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掏拿出来。”
“他们同意了?”
“周末卫老师告诉我的。至少结果上,我不会因为不去宿舍和社团遭处分。”
灵跃的双眼越过了那两人碧青脸色漾在灰朦气息里的晕圈。
都想说些什么,可话头总是更易跌跄到充满诱惑的无言的低谷。
不安分的第三人准备打破些什么。
“那你今天怎么有闲空陪我们一起过来吃饭?”
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头终归会跌跄到充满诱惑的无言的低谷。
“王英石,1900-1968,四川云棠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卓越的无产阶级革 命战士,久经考验的优秀共 产 党员,中国现代地理学与现代地理教育学事业的开拓者,为党的科学文化、统一战线、隐蔽战线工作出了重要贡献。”
大理石基台上,平反文件上的定语,以某个云棠书法家的楷字诵着。
就让这执拗而坚刻的声音去替代那些无法被讲述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