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妹打好了饭，就到沉檀这来，一直等她。
不管如何，都是一个村上的，还是亲戚，周大妹既然管了开头，就得管到结尾。
“莫搞到后头，没得饭了嗦……”周大妹有些焦急地说。
沉檀本是不着急，也不在意的，但周大妹这样说起来，叫她也忍不住，往前直探，仿佛焦急会传染。
“不得不得，我打的时候还有那么多饭……”周大妹看沉檀着急，反倒安慰起她来。
沉檀觉得这队，真是排了一个世纪那样长。
她亦不知，有些人的气运，从出生就注定了。
排到沉檀时，甑子空空，只有边上沾着饭粒。
“你没看到这还有人吗？你囊个把饭打光了呢？”周大妹很是生气。
既为沉檀吃不到饭生气，也为沉檀来这么晚，都没法了生气。
更气打饭的人，明明看到她们在后面排队，还是把饭全打给了前面那个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见今天能打到这样多的饭，正开心着，听到周大妹在后面那样说，连忙加快脚步离开，生怕被叫住，把饭分走。
“你不是打过饭了吗？”打饭的是个大妈，也是附近村上请来的人。
她总是在这打饭，孩子的面孔，大多都认得。
周大妹生得漂亮，她没有不认得的道理。
她很清楚记得，周大妹已经打过饭了。
“我是打过了啊，但滚滚还没得饭啊！”周大妹指旁边那个，跟巨大甑子一样大的小娃娃。
大妈这才看见，前面还站着个小孩。
她手跟脸都脏兮兮的，头发也油成一缕一缕，搭在肩膀上，把肩膀周围一圈的衣服，污得发黑，发出油亮的光。
脸上神情是局促地，是麻木地。
她眉毛几乎淡到没有，眼睛细小，脸盘滚圆，手里正端着个很大的青绿搪瓷碗，碗周边掉了不少涂搪的瓷釉，露出里头生锈的金属。
大妈一边收拾甑子，一边说：“她才几岁哦，读学前班的吧，学前班啷个可能来打饭呢？你莫搞笑了嗦！”
周围打饭的人都看了过来，纷纷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细娃儿跑来打饭，开学到现在，都没给她打过饭，不认得是哪个屋头的娃儿……”
周大妹没话说了。
确实，沉檀连四岁都没到，读学前班的，多半是五岁六岁大的娃娃，这么小的娃娃，哪个大人舍得放学校吃饭呢？
学校只管饭，又没菜，还要跟高年级的抢，哪家大人会放心？
再说，她也的确没在中午打饭时遇到过沉檀。
开学这么久，沉檀好像真的没来打过饭吃。
“幺叔没跟你讲，中午来打饭吃吗？”周大妹问沉檀。
沉檀摇摇头。
“我把饭给你一半吧……”周大妹生着气，把自己碗里本就不多的饭，分了沉檀一半。
分饭时，她有些舍不得，自己本来也吃不饱。
想着，手就慢慢地，动作轻轻。
但她又怕沉檀看出来，看出她的小气，面上便不做声气，只板着。
不经意看到沉檀碗里的泡菜，忍不住道，“他们天天就给你带这个菜啊？”
问着，又把自己碗里的炒白菜分她一些。
她再想到自己在家，不动手炒菜，也就是整天吃泡菜吃咸菜，带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气愤，她把饭整整齐齐分作两半，将其中一半，尽数划给了沉檀。
这是沉檀这么久来，第一次吃到冒热气的饭菜。
她艰难地，拿一根筷子，把饭菜往嘴里送。
“你啷个只得一根筷子呢？”周大妹简直没话说了。
“不晓得丢哪里了……”沉檀实话实说。
“笨死了……”周大妹把她那一根筷子拿过来，撇断，做两截，再递给她，道，“呶，这不就变成两根了么！”
沉檀拿着那两截短短的筷子，吃完了碗里的饭菜。
她就从那时起，懂得了什么是饱，什么是饥。
原来吃热的，肚子里才会饱。
才会不生寒，不生冻。
可惜，后来怕麻烦，周大妹再也没找过她。
学前班下课时间跟高年级不一样，沉檀摸不准什么时候操场上有饭，她也就没吃到过饭了。
周五下午不上正课。
学前班的娃娃，都在操场上做游戏，玩耍。
数学老师带男孩子们去玩老鹰捉小鸡，吴老师就带着女孩子们玩丢手绢。
十几个女孩子围坐好大一个圈，她们手拉着手，开始唱吴老师教的歌曲。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
在唱歌的过程中，拿着红手绢的小女生，都会将手绢，随机丢在坐着的人背后，而后沿围着的人跑一圈过来。
倘或那人还没发现，自己背后被丢了手绢，那那个人，就是下一个丢手绢者。
若那人一早发现，并追上了丢手绢的人，那么丢手绢的人继续。
沉檀头一回同这么多小朋友一起玩，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
兴奋会认识新的朋友。
害怕则是怕她跑不过别人，会一直丢手绢。
感觉那样挺丢人的，也应该会很着急。
但最终的结果，令她有些意外。
她从头到尾，都没被丢到手绢。
那些丢手绢者，都会捉弄自己要好的朋友。
而她，没有朋友。
当左右坐着的人被丢到手绢，惊恐地回头看时，她也假装惊恐回头看，装出一副，生怕自己被丢到的样子来。
她从害怕跑不过别人，到开始期待，哪怕跑不过，也是好的。
“哎呀，烦死了，老丢我，我差点没反应过来……”左边的女孩子又跑了一轮，坐下来抱怨。
沉檀做出一副骄傲样子来，说：“还是我好，都不用跑的！”
她哪里是骄傲呢？
只是很虚伪的，想掩盖自己的孤单罢了。
原来虚荣心不只是大人也有。
这是人类，无师自通，天生带来的。
“那你快活噻，都不用怕的，多轻松，好羡慕你哦……”左手边的女孩子温温柔柔地说话，发自内心羡慕她。
只是这羡慕眼神，落到沉檀身上，她便觉得像针扎，觉得被人瞧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