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退,望仙居弥漫着稀疏薄雾,头顶云边泛起红晕,须臾之间已是晨光碧落。
阳光破茧而出,溅落在玉树金枝上,射出璀璨金光,琳琅满地。
树下石桌坐着两人,老翁和姑娘。
“你怎还不信呐!你仔细瞧瞧爷爷这张脸,简直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老翁的斗笠被扔在一旁,没好气地指着自己的脸,无奈于小姑娘对他的不信任。
只见那沟壑纵横的脸,除了两条长长的白眉和垂落胸口的白须外,再无一处干净的地方,黝黑枯瘦,却又神采奕奕。
白沐雪作出震惊之态,两个小拳头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您是买不起镜子吗?本姑娘可是天生丽质小美人,您怎如此厚脸皮。”
“到底哪个厚脸皮……再说,没有我哪有你爹,没有你爹又怎么会有你这小美人,说到底,这功劳还是在我!”老翁霁颜悦色,像个老顽童与她争论不休。
白沐雪娥眉微拢,上下又将他细睇查看了一番,如何也不能将这邋里邋遢的老头子与凛凛威风的白郡司联想到一块儿!
她半信半疑地摇摇头:“我爹爹可比您俊朗多了,您呀,八成是年老痴傻了,来,我给您号号脉看看病。”
说罢就伸手要给老翁诊断,态度认真并非说笑,这可把老翁气得吹胡瞪眼,直接站在院中高声呼喊不苦先生!
“都给我出来,给我正名!喂!一个个懒成脓包了!”
“喂大清早喊什么呀,安静些!”白沐雪连忙上前阻道。
花不多时间,小楼的门便应声开了,不苦先生还是眯着笑目,见到这位老友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她款着步子走到二人面前。
老翁斜睨着小姑娘,又指了指不苦先生,不悦道:“不信我,信不信她啊,你问你问!我可是不是你爷爷!”
白沐雪看向不苦先生,明亮的眼珠儿里全是疑问。
不苦先生点点头,慈眉善目满是笑意。
老翁爆出一声狂笑,铿锵有力,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似的,用力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脊,差点儿没把她拍到地上。
“怎么样!现在信了吧,我就是你老子的老子!”
“至于这么高兴么……”她嘀咕着瞥了老翁一眼,退到了不苦先生身后,小模样看着并不信服。
“诶!我说你这小孩怎么一点不高兴似的,爷爷还给你丢人不成!”
不苦先生甩了甩拂尘,不胜其烦:“行了行了……大清早吵得我脑仁疼,今日你怎么想着来看她了?”
老翁脚底踏上石凳,一屁股坐在石桌上,正好把那件绒毛外裳给压住了,惹来小姑娘嫌弃的怒目,小胳膊使劲要把衣裳拽出来!
老翁浑不在意,自顾自取了个酒葫芦饮了一大口,道:“当然来看看我宝贝孙女恢复得怎么样了,他爹娘可念得不行了,三天两头就给我传信,没把我烦死!”
不苦先生瞧了瞧一旁死命拉扯衣裳的小姑娘,悠悠笑道:“也是,九年不见自家孩子,是该想念了,虽说恢复得挺好,可毕竟底子虚,还是再在这仙灵之地养养吧。”
“啊……可……可我……”白沐雪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了,她早已归心似箭,恨不得现在就下山去。
“你怎么?”
“我想回去……有人会想我的……”
被她咽下的声音几不可闻,无处安置的视线垂落在自己藏在裙底的鞋尖上,这一低头的羞怯让人一下就看出了端倪。
老翁听得皱眉,一下从桌上跃下,动作轻盈全然没有老态,他弓着腰凑近白沐雪:“谁会想你?你这丫头年纪小小就有如意郎君了?”
白沐雪倒是坦诚,微微颔首承认了,顾不得老翁惊叹不已,她又往不苦先生看去:“先生,我想下山去……我应该不会有事的……”
“待到春来,再放你回去,也不过半月了。”不苦先生道。
不过半月了……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一头到脚的阴郁顿时散去,眼里不禁流露出欢喜来。
一旁又传来老翁啧啧咂舌声,只见他瘪着嘴角似欲调笑,怪腔怪调道:“啧啧啧啧,不害臊不害臊,哪儿有姑娘家天天念着男人的!”
“就念,就念!你才管不着呢!”白沐雪小脚一跺,下巴一抬,娇憨可爱,泼皮任性,应有尽有。
老翁笑,开怀大笑,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倒是像极了我和你爹,厚颜无耻,哈哈哈哈!”
白沐雪抿着嘴鼓着腮,虽是骄横也是禁不住被人如此取笑的,一张小脸早就同春里桃花,软惜娇羞。
﹉
万花瑶台,大殿上整齐有序地脚步,踏着墨黑砖石铺成的地面,慢慢屏退出去。
金漆雕兽的宝座上坐着一位睥睨天下的妖主,台基上摆着香炉,紫檀香烟飘渺而上,朦胧了男人半张清冷的脸。
大殿上只留下了一个少年,少年一身白鳞长衫,金丝腰带,额有鹿角,此时正捏着一封书信静默等候。
“小麒,上来。”无人在旁的时候,狸吾还是习惯唤他小麒。
麒麟是这万花族中最为乖顺的一个,也是览过领主大人堪怜过往最多的一个。
虽说狸吾并不擅与人剖胆倾心地交谈,但有了情绪也时常会唤麒麟一同饮酒,即便全无只言片语,也胜似诉尽衷肠。
麒麟提步上前,把藏了一早上的信封置于掌心奉在他面前。
狸吾低眸瞧了一眼,又抬头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今晨飞来的,是……是云牙山来的。”麒麟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故而选在大伙散去后才交出。
萎靡萧条的光线透着窗缝投在冰冷的地砖上,空气静得出奇,麒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就连表情也不曾变过。
过了一会儿,狸吾才懒懒地站起身,拿过奉上的信,一边拆,一边踏下台阶。
展纸的脆响融合进皮革地砖的摩擦声中,麒麟站在红柱前,留意着阅信人的表情。
如峰斜眉拧成一团,眸光微闪犹如寒潭,随即愤愤将纸张揉成一团,攥入拳头!
“去把那群家伙叫回来!”
狸吾大怒,声色俱厉地喝令,麒麟连忙低下头退了出去?
他猛然转身回到高座上,泄愤似的抬脚落座,因这动作过大,半束的乌发滑落几缕在身前,伴着来回扩张的胸膛不断起伏。
待到所有人又回到了大殿上,一眼就瞧见了座上那位怒目抽动的主人,一个个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纷纷埋下了头。
狸吾咬咬牙,挥手打落了矮几上的瓷器,一声骇人的脆响震得所有人胆战心惊,只有洛小云还保持着人畜无害的无辜模样。
他往前靠近一步,柔声道:“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们做错什么了?”
狸吾勾了勾唇,一声冷笑泄出了口:“你们生了几个胆子?全当我说的话是耳旁风?”
听得出,这话他是压着声说的,若是把憋在肚里的火气全撒出来,会吓死多少人。
诸犍接话道:“老大指的什么事,不如说个明白,这样叫我们也猜不出啊。”
他从座上起身,负手往下殿走去,冷峻面容下蛰伏着恶鬼,针尖目光在一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
低哑着嗓音,问:“是谁,去犯云牙山。”
听见云牙山三个字,所有人都知道犯了领主的忌讳,大殿上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响起,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左右确认,不知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良久过后,还是无人承认,洛小云卖着笑脸贴近了他,堪比女子的皓腕搭在狸吾肩上,但立刻就被他扫了下去。
“别生气呀,你怎么就确定我们有人去犯云牙山呢,你可是亲眼看见了?”
见狸吾黑着脸不说话,洛小云笑了笑,继续道:“我们一向听您的话,哪里敢擅作主张,绝对不是我们,对吧?”
末了他转身看向大伙,众人皆是点头如捣蒜,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表明态度,都声称不曾违抗他的话。
“诸犍,瑶台出入处由你负责,可有人有去无回的?”
不知是不是信了他们,狸吾现下说话的声音已是轻了许多,自觉方才有些冲动。
诸犍回想一番,上前道:“我得去问问看守的。”
“快去快去,把我狸公子气坏了,找你算账~”
洛小云装着女子姿态,赶在狸吾开口前又抢了话,堵得狸吾有气难出,不由还之一记白目,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