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伏刀下的石像女子轮廓已成,可是除嘴唇外,眉、眼、鼻都还没来得及刻画。
我知道这对师父很重要,不敢打扰,却听到身后刺耳讥讽“罗大侠好兴致。我等在崖台上晒成了肉干,罗大侠就听听曲儿,雕刻雕刻美女,当真风流名士,匪夷所思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师父的举动的确和我们的处境格格不入。我忍不住扯了扯裤子。我们发现林峻困于石壁前,我小腿被咬掉了指甲大小的一块肉,流了许多血,伤口和裤子粘连起来,黏糊糊很不舒服。上岛后屠杀巨蟒,血流飞溅成河,草丛树丛无不是血珠点点,大家身上都是腥膻阵阵,所以没有人注意我流血了,而我也觉得这点小伤若大惊小怪,未免太娇气,因而只是悄悄难受着。这会儿一想到我们辛苦惶恐,师父独自悠游自得,也生埋怨。
一个长相俏丽的女侠红着眼睛,“罗大侠,我们听您吩咐,在崖台上苦苦等到香火燃尽了。一进这山洞,就见我师兄他们的兵器白白抛落一地,人却生死下落不明”她哽咽着顿了顿,“此处诡异难测、机关重重,您却有闲情逸致在这风花雪月!”声音陡然尖利,满是激愤。
方鹏天依然有礼,却也不满:“罗兄,你既然无恙,的确应先回来说一声。”
师父的注意力很长时间滞留在石像之上。仿佛随着石像,灵魂远游去了他处。当刺耳的指责开始时,他抬头,转身看着我们,依旧微蹙着眉,波澜不惊着,没有咄咄倔傲气焰,也没有歉疚不安,只是一贯平常的神色。
“也只怪魔教诡计多端,笛声捉摸不定,好像就在人耳畔吹奏,却看不到吹奏之人。当真奇特。”方鹏天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方鹏天一开口,巨鲸帮帮主陈朝龙忙附和,“可不是,这曲子听起来清雅得很,却透着一股邪劲儿,怕是魔教的摄魂邪术!”
我虽然觉得那笛声不知何处来,但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却让我怎么也不愿相信什么邪术摄魂的说法。师父的样子也一点不像中了邪,那一泓秋水澄澈的双眼全是理智清醒。
我后来才知道,他雕刻的就是他要找的人。师父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却念念不忘要找人。他不记得要找的人是何模样,书房中的一幅画像,他花了一年,却只画了一个背影。
在这个山洞中,随着飘荡的旋律,他突然想起了那女子的长相,于是不顾一切地就地雕刻起来,希望抓住这一闪而逝的幻影映像,可是他还没有完成,我们就来了,笛声也断了,刹那的灵感也消逝了。
他还是没有画出那人的五官。
湿冷的阴风渐渐变为刺骨的寒风,我们披上撒了石灰粉和酒散发热气的蓑衣,有惊无险看到了山洞的尽头,那圆形的亮点昭示着出口所在。大家都很欣喜,但是越接近终点,大家反而越谨慎。果然,山洞的尽头,微弱的响动暗示着埋伏。大家剑拔弩张准备动手,才陡然发现是自己人——走左径的华山、少林等派中人。
探路的六百名勇士,无论是走左边的三百人,还是走右边的三百人,都无一例外地失踪了。
我们争执半天,走左边还是右边,结果却是,左边右边通向同一个地方。走左路的华山、少林等门派一路顺利。没有幽幽笛声,没有长明灯和白帛,没有机关岔路,没有精钢墙,更无一地狼藉的兵器和砍斫痕迹。它通风干净,路程是右路的一半,不仅是俘虏所指认的路,且充满了日常交通、站岗哨兵的痕迹。
左路右路通向的地方,我们此刻伫立的皑皑冰雪的崖台。它和方才的崖台几乎一模一样,却是气候相反。我抓着师父的衣袍,寒风迎面,根根刺骨,我冻得浑身哆嗦。这地方很见鬼,相似的崖台,上一个热得要命,这里冷得要死。不过,都一样难待难熬。
看着前方一模一样的地形,两条呈“八”字形向着截然不同方向延伸的未知石径。重复的问题又来了,走左边还是右边?
“极阴极阳,汇天下极端之怪异”师父轻叹,似乎有些邈远的思绪,萦绕着时光莫名的感怀。从我们发现他和着笛声雕刻石像开始,他一直沉浸在某种情怀之中,那是一种极为沉重、浓烈却又让他迷惘、追慕的情愫。他仍旧保持着淡定安静,但偶然一瞥,我总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模糊忧悒。
群雄战战兢兢地应对着危机,没有人察觉他细微的情绪波动。方鹏天兴致高昂,“说的是啊,这等奇异极端之地,想必除了当年的血池,就只有如今的檀香岛了。”
师父听到“血池”这个词,短短一瞬,眸中溅出涟漪,又如指缝中的流沙,消邈无迹。
俘虏再次不约而同地指认左边道路。这回没有再探路,短暂争议后,我们所有人走的左边。
和华山少林之前走过的左道一样,眼前的隧道明亮通风,充满了日常交通的痕迹,隧道地面有车辙,角落有一些鱼骨、米饭、烟灰烟草、杯碗酒坛的碎块碎屑,尤其隐蔽处,还有阵阵尿骚味,皆昭示着驻守巡逻的遗迹。
这次过隧道是一个由冷到热的过程,很顺利抵达下一个崖台时,我们恢复了最贴身的薄衫,还是汗流浃背、酷热难当。再次走出隧道,遭遇的情形,让人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居然还是滚烫的崖台,重复的情形:左、右两条未知的路供君选择。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映红半个天空,斑斓的云彩舒卷变幻,静若处子,动如飘絮。岩崖与微风相抵,沙沙有声,倦态着听觉。硫磺与汗臭共舞,丝丝刺鼻,煎熬着神经。
所有俘虏再次不约而同地供认走左边。
几乎没有争议,大家都决定走左边。
师父却突然想起什么,目光骤然清厉:“我们不能走左边!”他突然从清浅梦雾中惊醒,“刚才那条左路上的痕迹醒目刻意,是魔教故意留下的,目的就是引我们走左边。”师父一点点整理思绪,一字一句清晰平静,却是重如万钧的冷彻沉重:“从第一个崖台到现在第三个崖台,我们已经入了他们的‘乾坤三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