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不是正式工？”
岳锋当即冷笑起来，抱起双臂。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吴臻在那天晚上的饭局上的样子。吴臻目前的样子，不但显得比那天的样子更加陌生，甚至还让他发自内心地鄙视。
“嗯。”
吴臻发出一声闷哼，身体略微前倾，双脚紧紧地并在一起，脑袋几乎快要埋到自己的臂弯里。
“按照单位录取正式工的标准，我原本应该是进不去的。”
谭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张开嘴巴，连续不停地眨眼。在此之前，凡是和这个方面有关的事，吴臻完全没有和他说过一个字。
“我爸妈非要让我想办法和申哥搞好关系……他们说，恐怕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我转正……”吴臻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
“你不是在搞笑吧？还是你爸妈在搞笑？”岳锋略微提高自己的嗓音。
吴臻抬起头，看向岳锋的脸庞，仔细打量他略带嘲讽的神情，随即重新低下头。
“你想转正，竟然想要靠这么一群人？你没糊涂吧？”
岳锋上前两步，走到吴臻面前，连续挥舞双臂、晃动双手。
谭楷走到岳锋身边，像是准备随时拉住他。吴臻依旧没有回话，看向岳锋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陌生、有些疏远。
“你们单位难道没有规章制度吗？你们单位对职工的考核难道是只凭某一个人的一句话吗？”岳锋继续追问。
吴臻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把两张麻将桌往另外一侧推开，把手臂撑在窗框上，用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双眼穿过窗户外侧的栏杆中间的缝隙，目光落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套房子外侧的窗户上。房子里亮着灯，窗户上隐约显示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按照正规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岳锋和谭楷同时转过身，面向窗户。岳锋嘴角抽动一下，发出一声冷笑；谭楷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不符合条件。”吴臻再次用最简单的话回答两个合伙人的疑问。
“用这种方法，你就能符合条件？”
岳锋感到十分无奈。他大步上前，走到麻将桌前方，用手指在麻将桌的边缘位置连敲三下。
“你那个单位好歹也是个正规的公家单位，这种方法怎么可能行得通？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谭楷微微点头，却没有说任何话。他当然赞同岳锋的观点，却没有在吴臻面前明确表示出这一点。
“你爸妈不明白这些，你难道也不明白？”岳锋用脚尖踩地板，发出微弱却清脆的响声。
吴臻把脑袋转回来，盯住岳锋的脸，像是在看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甚至像是在看一种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罕见生物一般。他的嘴角连续抽动好几下，另一只空着的手先抬起来、再重新放下。他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次把脑袋转向窗户的方向。
“我拗不过我爸妈。”
谭楷上前一步，走到吴臻身后，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除了这样做，我没有别的办法。”吴臻有些愤愤不平，却也显得有气无力。
“什么叫‘没有别的办法’？”
岳锋再次一脚踏在麻将桌前方的空地上，随即一巴掌拍在麻将桌的边缘位置。
“这样做，算得上是一种办法吗？能解决你的问题吗？”
吴臻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岳锋说的话一样，除连续眨眼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你爸妈的思维是不是仍然停留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啊？”岳锋已经感到很不耐烦，“他们的工作难道也是用这种跪舔的方式得到的吗？”
谭楷当即露出有些慌张的表情，抬起手掌，想要挡住岳锋。他知道，在这个情况之下，“跪舔”二字即便不把吴臻激怒，也很有可能在他们二人之间划出一道难以填补的裂痕。但是，岳锋似乎完全不打算给任何人留面子，直接把谭楷的手挡开。
“我爸妈一直都在逼我！”
吴臻猛地转过身，面向岳锋，握紧拳头，骤然提高音量。他几乎已经是在低吼。
谭楷连忙转向吴臻，伸出双手，连续做往下按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岳锋依旧不为所动，整个人似乎完全不在乎吴臻的态度。
“逼我去他们选定的学校的专业，逼我去考他们认定的单位，逼我按照他们心中的‘正路’来生活！你说我能怎么办？”吴臻连续挥舞双拳。
“那你应该对你爸妈去发脾气！”岳锋毫不相让，“你对我发什么脾气啊？有用吗？你爸妈的所作所为，关我什么事？”
吴臻像是突然遭受到一记无形的重击一般，整个人瞬间泄气，双臂下垂，身体像是立刻变矮半截一般。几次眨眼之后，他呼出一口浊气，连续摇头，再次把脸转向窗户。
“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岳锋依旧毫不相让。
吴臻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向房间内侧凸起的窗框，肩膀和胸膛不停地随着自己的呼吸而起伏。
“我不懂什么？不懂你这么大一个人还得在爸妈面前当乖宝宝？不懂你为什么非得拉关系、走后门，还偏偏用这种傻子方法？还是不懂你差点间接导致我的一个客户群体出事？”岳锋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强硬。
“我又不可能提前想到他们会惹出事来！”吴臻露出既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服气的表情。
“你能想到什么？”岳锋再次挥动手臂，一巴掌拍在麻将桌的边缘位置，“从这个店正式开业以来，你到底做过多少对这个店有用的事？”
吴臻又把身体转向岳锋，却没有动，只是双手握拳。无论是在高度上，还是在力量上，岳锋都和他相差无几。
“哎，哎，哎……”
谭楷着急地上前两步，挡在岳锋和吴臻中间，张开双臂，连续挥舞双手。
“岳哥，吴哥，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岳锋和吴臻各退一步，同时把目光投向谭楷。
“岳哥，”谭楷先把目光投向岳锋，把自己的音量调低，再把自己的语速放缓，“咱们大家的目的，不都是把咱们的这家店开下去吗？吴哥带来的这些客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他们前几次来的时候不是也都没出任何事吗？而且，我们谁也不可能提前预料到他们会在今天惹出事来，不是吗？”
岳锋没有回答谭楷的话，只是用力深呼吸，主动地、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吴哥，”谭楷再把脑袋转向吴臻，“这件事，确实很可能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影响啊！之前，他们喝醉酒之后来打麻将，已经导致很多卡牌玩家对他们不满了啊！而且，他们始终都和店里占大多数的卡牌游戏玩家格格不入，更是根本没有打算融入我们打算建立的这个大家庭里面去啊！这一次，他们又动手打人，肯定会让很多玩家反感，甚至有可能会让一些客人流失啊！这样一来，不光是岳哥，我也不会好受啊！接下来，我们有可能会在发展客户群体上遇到很大的困难啊！”
吴臻再次后退一步，连喘两口粗气。他当然明白谭楷讲的道理，但是，他又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承认这几点。他只觉得，岳锋和谭楷全都不理解、也不愿意去理解他自己的难处。
“我们大家，不都是为了让我们的这家店顺顺利利地开下去吗？”
谭楷一边挥舞双手，一边上下摇头，整个人在岳锋和吴臻中间的空地上来回转圈。
“我们既想要把老朋友聚到一起，又想尽可能地结交新朋友，不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岳锋直接打断谭楷的话。
谭楷和吴臻同时把目光投向岳锋。谭楷露出十分尴尬而又有些害怕的表情，吴臻则不可避免地露出心虚的神态。
“我说，你的目的，真的是和我们一起好好地玩吗，吴臻？”岳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和语速，把自己心中的不满和鄙视一同强行压制下去。
吴臻显得更加心虚，直接把头低下去，双眼盯住自己脚下的地板。
“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你都没有真正地组织我们的老同学来到店里玩。一次都没有。”
岳锋抬起手指，指向房门，手臂连续不断地、小幅度地上下挥舞。他刻意地把语气加重，像是生怕吴臻听不清或者假装听不清。
“这一点，无论是方博，还是张麒，都可以作证。”
吴臻没有回话，把自己的脑袋埋得更低。
“而且，你对我和小谭主营的卡牌游戏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岳锋继续说，“你连主动了解它的欲望都完全没有，更别说加入我们这个团体。”
谭楷的嘴角连续抽动两下，整个人硬生生地把自己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憋回去。他当然明白，岳锋说的这句话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因此，现在，我不得不怀疑，”岳锋再次把语气加重，“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真心实意地和我们合伙？还是只想借助我们两个和这家店铺实现你个人的目的？”
“嗡——嗡——”
手机的振动声突兀地响起来。
岳锋和谭楷迅速地对视一眼，随即同时把目光投向吴臻的衣兜。响声是从吴臻的手机上发出来的。
“嗯……喂？”
吴臻把自己的手机从衣兜里拿出来。看清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名称之后，他再次露出为难的表情，转过身，面向窗户，接起电话。
“嗯……是我。”
谭楷率先听到房门之外传来的敲门声，当即转过头，走到房门前方，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看清站在房门外的人是韦泉之后，他当即走出房门，和韦泉一起向一楼的储物柜走去。
“嗯……好的，好的。我这就回去。”
吴臻连续点头，随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挂掉电话，转过身，面向岳锋，一张宽阔的脸憋得通红。
“我还有事。我现在必须要回去。”
“好。”岳锋没说什么，只是点头。
吴臻抬起手掌，用力地抹自己憋得通红的脸庞，大踏步地走向麻将室的门，像是无法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多停留一分一秒。
“我还有一个问题。”岳锋突然开口。
吴臻当即停下脚步，伸向门把手的手掌停在空中。
“他们几个在店里的消费，真的是由他们自己支付的吗？还是你替他们支付的？”岳锋的语气再次变得无比冷淡。
吴臻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沿着通道往小区一侧的出口走去。很快，他便消失在岳锋的视线范围之内。
岳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原本已经重新关上的店门打开一部分，随即转过身，面向刚刚从楼梯上方走下来的唐沁。
“糖心，你要回去了吗？”
“嗯。”
唐沁露出一副有些疲倦的表情，眼睛半睁半闭，双手提着自己的手包，慢慢地向岳锋点头。跟在她身后的龙旭主动地在楼梯中央的位置停下，像是在等她先走下楼梯。
“今天感觉怎么样？”岳锋有意识地把表情和语速都调整得更加柔和。
“嗯……还可以吧。”
唐沁思索一下，随即连续点头。
“伏地龙哥哥又教给我不少东西呢。我会争取在下一次比赛中拿到更好的成绩的。”
岳锋也向唐沁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感觉到，唐沁整个人的性格和精神状态几乎可以说是很不稳定，像是体内隐藏着几个不同的小人一样。她第一次来到店里的样子、她和她的那几个同学交谈时的样子、她参加单人比赛时的样子，以及她刚刚在组队对抗赛中的样子，几乎都不完全一样。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一时难以分辨清楚，哪一个她才是真实的她。
“你怎么回去啊？坐公交车？还是打车？”龙旭问。
“我家会有人来接我的。”
唐沁走下楼梯，用右手紧紧地握住手包，抬起左手，向岳锋和龙旭挥手告别。
“我走啦。再见。”
“再见！”
“再见！”
包括曾普信在内的几个成年玩家先后抬起手掌，向唐沁挥手。其中两个刚刚打完一局牌的玩家甚至直接把自己手中的所有牌全部放下，转过头，盯住唐沁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商业步行街出口处的扶梯上为止。
“银枪老板！银枪老板！”
岳锋听到从自己身后传来的喊叫声，转过身，面向显得有些兴奋的韦泉。
“我想要这两个卡盒！”韦泉把自己手中的两个卡盒高举起来，连续摇晃两下，“谭楷哥说，新人第一次来店里买东西，可以打折！能给我打折吗？”
谭楷不紧不慢地走在韦泉身后，把带有几分请求的目光投向岳锋。一般情况下，“是否给某些客人优惠”这一类的想法都是由他提出的。不过，岳锋也和他说过多次，这种事必须在他们两人都同意的前提之下才能做。
“嗯……可以。你直接扫码付款就行。”岳锋伸出手，指向摆放在柜台上方的塑料牌。
“好嘞！多谢老板！”
韦泉当即跟随谭楷走向柜台，把自己选中的卡盒摆放到柜台上，掏出自己的手机。
岳锋再次呼出一口温热的浊气，坐到紧挨着玻璃墙的一把空椅子上，抬起头，仰望黑漆漆的夜空。在高楼的遮挡之下，他的视线范围之内的那一片夜空是奇形怪状的，是一个难以准确形容的不规则图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