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也有孩子朝河水里头撒尿，或者穿着凉鞋往里头踩。
但那又怎样呢？
沉檀知道它是水，知道它能解渴，就够了。
她也不知这水算不算好喝。
只觉得有些泥土的气息，有些腥气。
就像外祖父杀的鱼。
那种浑身长满鳞片生物身上的气息。
总之，不好闻。
她喝喝水，又往身后校门口看看，那些家长领着自家孩子，欢天喜地走了。
有问饿不饿的。
也有问今天学了什么。
能听到许多孩子，在眉飞色舞，给家长描述乌鸦怎么喝水。
还有家长带孩子去买辣条。
那种辣椒和香精融合在一起，散发出劣质的，吸引人的美味气息。
沉檀都没想象过，自己也配吃那样东西。
她骨子里，开始刻上卑微。
无人爱的卑微。
那些人脸上都带着高兴，他们欢声笑语，从沉檀身侧离开。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里趴着一个小孩，但他们不在乎，也没心思去看看，这小孩子在做什么。
沉檀满是羡慕的看着他们路过。
开始幻想，有一天，她放学，外祖父也会站在铁门处，笑着替她背书包。
“妈，你看这个妹儿，是我们班上最脏最丑最胖的妹儿，跟个肥猪儿一样……”有皮孩子看到沉檀，高兴地指给父母看。
大人当然是懂事的，说几句互相友爱的话，把孩子劝住，带走了。
沉檀摇摇头，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又觉得渴，转身继续饮水。
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疑惑。
同样是水，为什么这里的，没人接了喝呢？
直到最后一个家长，她带着自己的孩子，从沉檀身侧路过。
是个寡妇。
她看着沉檀这样低头去喝那，牛马都不饮的脏水，心里头就难过。
孩子再不受父母宠爱，那都是长大以后的事情。
六七岁以前，在还没到狗都嫌的年纪，总归是要被捧到手心疼爱的。
“这个水脏，喝了拉肚子。”她忍不住说了一句。
沉檀抬头看她，小小的眼睛里，出现了惊吓的神情。
她没有缘由地，害怕这陌生人的关注，害怕别人的关心。
沉檀再不敢饮水了，她爬起来就跑。
起身太快，书包里筷子戳到了地下，直接戳破了本就是塑料材质的粉红书包。
那根筷子从包里滑落，孤零零掉在卵石上。
“诶……”女人想提醒沉檀。
“走吧，别多管闲事了。”小孩子不耐烦把妈妈拽走。
他成天被骂作野种，再软的心肠，也都被骂得坚硬无比了。
沉檀一直跑回家，心里还‘突突’直跳。
她总觉得，别人的关心，就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剑，刺破她所有不堪。
刺穿她无人爱的事实。
她接受不了的，其实不是陌生人的善意。
而是被戳穿的生活真相。
那天夜里，她肚子疼了许久。
所幸身强体壮，没有大碍。
第二天，仍能活蹦乱跳去上学。
油咸菜带没了，就是各种剩菜，有时吴放龙给她装的，都是放馊好几天的炼糟。
沉檀饿急了就吃点，要不饿，就偷偷倒掉。
吴放龙以为，他这样对外甥女，总会惹怒她。
然后会跑来找他问个明白。
那时，他就会告诉她，家境变坏的真相。
或者，上学读了书的外甥女，会给他道歉。
会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那样，他那堕落的心灵，那被流放的灵魂，就能找到回来的方法。
但他到底没有等到那句对不起。
也不可能等到。
沉檀从头到尾都没意识到，吴放龙是故意在虐待她。
她被日积月累的忽视。
养成了习惯。
好吃的就吃，不好吃就少吃点。
有人问就说，没人问，那就憋在心里。
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不想做的事情，就慢慢做。
她习惯了沉默寡言。
她无话可说。
沉檀带着那一根筷子上学，永远形影单只。
这种村办学校，也是有升旗仪式的。
升国旗那天，高年级的学生，带着鲜艳的红领巾，站在前排。
沉檀这些学前班的小娃娃，专门有块地方站好。
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面的周大妹和谢三妹。
她们俩生得漂亮，个子又好，又瘦，站在前面比较合适。
沉檀很久没见过她们了，有些高兴，一直围着她们喊。
周大妹却是不能像她那样高兴的。
她们大了，站在前面，表情什么的都得控制，否则叫人笑话。
所以周大妹一直叫沉檀去学前班的位置站好，也问她，为什么中午从来没见过沉檀打饭吃，叫她中午拿好搪瓷碗，来操场找自己。
沉檀听得半懂，点点头，回到了小孩子那堆去。
中午还能打饭吃？
我也能吗？
可外祖父没有告诉我啊？
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沉檀的视线被前面高年级的学生全挡住了，她什么都看不见。
中午她拿着半碗泡菜，果真在操场上找到了周大妹。
“你找个队伍排队打饭！”周大妹叮嘱一句，而后视线只管往前面瞧。
她是来得挺早的，队也就排在了前面。
周大妹是很能干的，也很聪明，知道什么要紧，什么不要紧。
她没有那么多的幻想，一切务实。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吃饭和学校，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这里没有洗不完的衣服，扫不完的地，也不用带妹妹们，还有人烧饭吃，有人教读书识字……
而她只需要读书。
世上再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排着打饭的，大部分都是像周大妹，或者沉檀这样的孩子。
她们家里条件不好，住得也远。
中午必须在学校吃。
所以五甑子饭，五条老长队伍。
沉檀站在队伍尾巴上，都瞧不见甑子。
只能瞧见，有极大极高的热气，腾腾直上。
像是外祖父烧的香。
沉檀一直跟着队伍往前。
她今天碗里，装着青黄色泡菜。
用儿菜做的泡菜。
也是陈塘特产。
这菜会生出许许多多的小菜，就像母抱儿。
所以都叫儿菜。
做榨菜泡菜，或者炒菜烧汤，都是可以的。
菜尾微苦，菜头极鲜。
沉檀习惯性的想直接用手拎起来吃，又想到咸，要喝水，她又不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