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丁亥给柴伯骏备了一套崭新的黑衣、一块青玉竹节佩,交代道:“今日去雅门,你肚里与我一样,没半点墨水,但模样还需竖起来。”
柴伯骏换上新衣,黑袍沉稳冷峻,黑玉簪束发,垂了玉佩,少了黑剑,往人前一站,七分傲岸三分魁梧,丁亥颇是满意,道:“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丁亥不愿去常乐坊雅门,“乐门无趣,宝门不开,雅门赌书泼茶我不爱,不去不去。”临行前他又交代柴伯骏,“阿骏,珍珠随你赌,这玉佩万万不能赌。”
柴伯骏眼里眨着疑惑,问:“为什么?”丁亥端起严肃,答道:“不能赌就是不能赌,也不能随意送人。”他抱着酒坛子,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道:“除非是十分要紧之人,否则不能随意送。”
柴伯骏就有一块玉佩,赔给了杨霏盈,怎么到了丁亥这里,却不能随意送,他揣着玉佩,不明所以。
杨霏盈道:“方才我和阿好多嘴问了一句,这玉佩是丁前辈的师父给他老人家的,贵在情义,如今他以先人之物,赠予了你,足见他对你的看重与疼爱,你自然要好好珍惜,自然不能随意送人或拿去堵了。”
柴伯骏看着这竹节佩碧绿晶莹,与杨霏盈倒是极配,他似懂非懂,问:“阿灵,你师父也送你东西么?”杨霏盈突然怒上双颊,狠狠瞪他一眼,自顾先走。
柴伯骏莫名其妙,苏好说道:“盈儿的师父送了她一匹大宛宝驹,盈儿向来珍之爱之,可惜那匹马……”
话到此处,柴伯骏顿时明白,那匹马被他一掌打死了,他突然生出一丝愧疚,面上却下不来,轻声嘀咕道:“不就一匹马么,我赔她一匹。”
苏好呵呵轻笑两声,道:“自盈儿的大宛宝驹死后,没一匹马顺盈儿心意,她至今仍与我同骑流云马。”柴伯骏讪讪然低头不语,只在心里道:“我可以背她。”
一行四人来到常乐赌坊,雅门已开,柴伯骏步伐矫健,无所畏惧,韩柏松底气不足,苏好心中怯怯,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杨霏盈。
韩柏松道:“盈儿妹妹,你哥哥是探花郎,你的才学必然了得,雅门之内,只能仰仗你一人了。大黑影,进去之后,不许胡来,一切看盈儿行事。”
最后一句,他重重叮嘱柴伯骏,杨霏盈道:“盈儿才疏学浅,不敢跟哥哥比肩,应对里边的才子人物,一定倾尽所学,绝不给父母师长和兄长丢人。”
雅门门口写了一副对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两个守门小斯颇具书生之气,请入门之人留下姓名字号,韩柏松一看名帖上的名字书法,或笔酣墨饱、笔走龙蛇或遒劲有力,他立即扯了扯苏好,悄悄后挪步子,眼神示意杨霏盈。
杨霏盈提笔落字,道:“我替他们一并写了。”贴上写这四个名字——周雨非、木此、韦白公、粟豪,他二人一看便知杨霏盈以假名替换,韦白公是韩柏松简化而来,粟豪与苏好同音,偏偏柴伯骏看不出来,他找不到自己名字,傻愣愣提醒:“阿灵,你写错……”
韩柏松眼疾手快,捂住他嘴巴,拽进门去,低声吩咐道:“你姓木,名此,不许穿帮。”
杨霏盈眼珠子瞪得圆溜溜,闪着警告之光,苏好道:“我们进赌坊,为打探虚实,用假名不易打草惊蛇。”
柴伯骏似有所悟,点头回答:“好!”苏好又问:“盈儿,你怎姓周,不姓木也不姓易?”柴字上下拆开为“此”“木”,杨字拆开为“木”“易”,她却姓周,杨霏盈低声说道:“我师父姓周,我借用了她老人家的姓。”
雅门之内,布局雅致,莲池之畔,树了太湖石,刻着《爱莲说》,两个头戴纶巾的男子,一人一桌,持扇扇小火,各煮着一壶茶,苏好好奇问道:“他们干什么?”
杨霏盈指了两人,轻声说道:“他们在斗茶,这位前辈煮的是云雾茶,那位前辈煮的是蒙洱茶。”
柴伯骏无甚兴趣,快步绕过,四人穿过回廊,凉亭之上,两个三十来岁的素衣公子正对弈,持黑者举棋思索,持白者淡笑等待,柴伯骏好奇凑去,围着看了又看,问:“阿灵,他两怎么不说话?”
杨霏盈轻声说道:“执黑棋者陷入困境,四下突围困难,往右可出,但要自损八百,往前可冲,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后患。”苏好虽不懂,也好奇问道:“如何破解?”
杨霏盈摇头道:“我看懂棋局,却想不出破解之法,若师父和哥哥在此,必能破了此局。”
柴伯骏并不逗留,自顾往前走,转过一棵花树,看到两个年轻男子正在作画,一人带着青丝绶头巾,正画一幅游鱼图,两条金鱼尾巴微摆,恍若游到了纸上一般,柴伯骏惊叹不已。
另一人面白如粉,青衣清贵,正执笔画着一幅猛虎下山图,那老虎鬃髻微炸,双目炯炯,居高临下颇有万夫莫当的气势,围观的几个书生不禁夸道:“好一幅猛虎下山图。”柴伯骏凑近一瞧,却道:“错了。”
作画的年轻公子愕然回头,不解问道:“哪里错了?”柴伯骏指着老虎尾巴道:“老虎下山,它的尾巴是往下弯,不是往上翘。”
那青衣男子疑惑不解,托着下巴思索,身后一年轻小生说道:“你怎知老虎油下山,尾巴往下弯,不是往上翘?”
柴伯骏大言不惭地回道:“本大爷经常见。”这话一出,旁人皆是惊愣,杨霏盈急忙推他一把,推向韩柏松,她道:“我表哥快言快语,叨扰诸位了,对不住。”
柴伯骏依旧不服是不服,嚷嚷道:“我没说错……”韩柏松一把捂住他嘴巴,苏好劝道:“掌门,别给盈儿添乱。”
柴伯骏安静下来,一眼看去,杨霏盈正与几个年轻书生相谈甚欢,言笑晏晏,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莫名酸味怒意,当场要发作,却见杨霏盈转身走来。
柴伯骏的脸已铁青一片,杨霏盈柔声道:“伯骏哥,雅门之内多是书生才子,他们胆子不大,你震虎杀虎的英勇事迹,却不宜提起,以免吓着他们,也露了我们的了,这不值当的。”柴伯骏心中不服,气哼哼留下一句,“有什么了不起。”
四人走过小回廊,眼前四人正提笔书字,一旁还有几张空白字帖,柴伯骏快步凑过去瞧热闹,但字帖上的字他看不懂,便恹恹退了回来,问:“阿灵,他们在干什么?”杨霏盈道:“斗书,比谁的字厉害。”苏好轻声询问:“盈儿,你看谁会赢?”
杨霏盈退后两步,指了东边的书生,那人写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她说道:“我喜欢那位公子的字,笔画清晰,骨力健劲,颇有柳公权之风。”柴伯骏脸色顿时由青变黑,咬牙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
韩柏松探长脖子观看,小声道:“盈儿妹妹,你是探花郎之……弟,不如上前与他们一较高下。”杨霏盈摆手说道:“不成的,我此刻虽是个男儿打扮,字迹却是女孩儿手笔。”
柴伯骏一脚踢向韩柏松,道:“要比你去比。”他拉了杨霏盈,转身先走,绕过一排花树,前有小池,凉亭之上,一素衣男子正抚琴,琴声似波涛翻涌,席卷而来,陡然间峰回路转,化作百鸟鸣叫,凤飞九天,亭子之畔立了十来人,静静聆听。
杨霏盈不禁驻足细听,苏好奇道:“昨日的乐门便不像赌坊,今日的雅门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也不像赌坊,常乐赌坊担了赌坊的名头,却不行赌坊之事,真是奇怪。”
韩柏松当即接过话茬,说道:“我倒很是好奇这里间的主人,他这样经营常乐赌坊,开乐门、建雅门,倒也不像恶人,为什么与莫干山一道儿,竟囚了正派弟子?”
三人说话之际,琴声戛然而止,众听客纷纷鼓掌,一人说道:“祝兄琴艺卓绝,小弟甘拜下风,不赌也罢,输得心服口服。”
又一人上前,递上一个翡翠海棠花纹小袖炉,韩柏松双眼一亮,听得那人说道:“想来也没人的琴艺能塞过祝兄,小弟这小小袖炉,祝兄当之无愧。”
姓祝的素衣公子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苏好略有不服,道:“盈儿,你去与他一较高下。”韩柏松也跟着起哄:“将那小炉子赢过来。”杨霏盈摇摇脑袋,说道:“师父不让我随意与人赌斗。”
祝姓男子与众人絮叨一番,随即离开亭子,石桌上摆放着一把上好的焦桐琴,杨霏盈眼里大放异彩,颇是欢喜,苏好笑道:“不与人赌斗,你自个儿弹一曲。”
杨霏盈撩衣坐下,素手拂过琴弦,琴声似水,潺潺而出,柴伯骏不禁一惊,只觉这声音比之方才的琴声好听数倍。
迎面忽起一阵风,湖中残荷似纷纷回首背风,杨霏盈的琴声随之而起,铿锵有力若万马奔腾而来,残荷伏首,琴音低低袅袅,如泉咽危石,继而悠悠扬扬,渐渐清脆。
苏好韩柏松听着琴音,眼前仿佛花团锦簇,忽然又下雨淅沥,而后雨过天晴,莺鹂出窝,彼鸣我和,柴伯骏不知杨霏盈一双素手除了拂穴,撩过琴弦,竟如此动听。他盯着佳人,呆呆出神,已然陶醉在琴音之中。
不知多久,琴音停顿,杨霏盈嘴角擒笑,心满意足,她抬起脑袋瓜儿,笑问柴伯骏:“伯骏哥,好听么?”
柴伯骏醉在琴音之中,尚未拔出,身后便传来一声音:“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周贤弟琴艺非凡,梅悫实在钦佩。”
四人回首,只见一白衣公子款款走来,面如冠玉,眉目清秀,十足的翩翩少年郎,他面带浅笑,施施然行礼,气度闲雅,杨霏盈起身还礼,道:“雕虫小技,公子见笑。”
那公子奉上手中一柄折扇,道:“雅门斗琴,周贤弟琴音随周边风云而变,三起三落,琴艺更胜一筹,这柄扇子能到周贤弟手中,实乃大幸。”
那扇子以翡翠为骨,碧绿晶莹,十分精美,韩柏松苏好双眼一亮,杨霏盈却退后一步,端得一身谦卑,道:“公子抬举了,小人只是随意弹奏一曲,这折扇受之有愧。”她一退后,柴伯骏便一步横在她面前,道:“她不要。”
那公子也不为难,淡淡一笑,指了桌上的焦桐琴,道:“周贤弟谦虚了,雅门斗艺,赢了便有彩头,既不爱这扇子,这琴便归贤弟所有。”
杨霏盈随柴伯骏三人行走江湖,救人为先,实在不方便带着一把琴,,她道:“多谢抬爱,小人只是一时兴起,并非斗琴,谈不上输赢,这焦桐琴放在雅门之内,才能有绝世之音。”
韩柏松心中好奇,倾身靠向苏好,问:“盈儿妹妹为什么两番拒绝这公子的好意?”苏好身子微斜,拉开距离,答道:“我不知道。”
杨霏盈两次拒宝,那公子面无愠色,从怀中掏出一张淡素的请柬,双手奉上,道:“是梅悫考虑不周,初次见面,不知周贤弟心仪何物,这张帖子,请贤弟一览。”柴伯骏一伸手便抽走那帖子,打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也看不懂。
韩柏松探头一看,两眼精光闪烁,心花怒放,杨霏盈苏好也是惊喜万分,柴伯骏却问:“这是什么东西?”
那公子微微一愣,说道:“这是常乐赌坊宝门的请帖,三日之后,宝门大开,周贤弟可凭请帖进去,观看赌宝盛会。”
天降大饼,韩柏松喜不自禁,他生怕杨霏盈再次拒绝,便要上前代替接过,苏好悄悄伸脚绊住,又扯了他衣袖,轻声道:“盈儿自会应付。”
杨霏盈伸手接过请帖,还了一礼,道:“听闻宝门赌宝,场面极其盛大,小人早想开开眼界,公子这一请帖无异于雪中送炭,多谢多谢。我这几位好友可否一同前往?”
那公子点头,道:“自然可以。在下梅悫,常乐赌坊少主,今日一见,只觉与周贤弟甚是投缘,我有好酒,不如到寒舍小酌一杯?”
柴伯骏脸色又罩了一层乌云,黑得吓人,只见杨霏盈谦谦有礼地回答:“梅兄盛情相邀,本不该拒,但我四人今日出门匆忙,两袖空空,实在不敢冒昧登门,叨扰贵眷!”
梅悫却坚持邀请,“兴起小酌,何须备礼?”杨霏盈尚未开口,柴伯骏的雷霆之音已在耳边响起,“阿灵不去啊!”
梅悫的目光像生根了一样打在杨霏盈脸上,柴伯骏只觉厌烦,心海里好像被一根棍子搅来搅去,翻江倒海般难受,他二话不说,拉了杨霏盈转身便走。
韩柏松苏好跟在后边,四人出了雅门,韩柏松不顾柴伯骏怒气,说出心中的好奇,“盈儿妹妹,那梅悫公子有意接近你。”明眼人都能看出了,只是猜不出原因。
杨霏盈也十分疑惑,道:“我也不识得他,不知他为何如此殷勤。”柴伯骏气哼哼说道:“那小白脸没安好心!”苏好却道:“有了请柬,我们便能进宝门了,也是好事。”
韩柏松可十分好奇,宝门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