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此时刚宴罢,谈儒鸿才们一展文略,博得宴酣酒畅,圣颜和悦,同乐共饮…这时节也当醒酒吹风歇息,不使人扰方是,怎么叫起他来了?
怕是那邺女出什么劳师动众的新鲜幌子…倒来找他了。
圣洇流心烦,邺家多年掌政,但身在政治中,却都有淡然飘渺之气,使人琢磨不定……邺文琰年少时也有这般气…怎的他的女儿这样机心重?
重也罢了,偏要作小相登台,用权势颜面压着人喝彩…这有什么意思?
还“邺女纨扇”?
这话是自他母后时起的,为的是不问别事,打扇吃茶,装聋作哑即好…母后也是这样践行的,外祖母本也出自道门…怎的世道变了这么多?
真性人磨成假人,反而博众喝彩,以为见真。
“邺姑娘与鸿儒联句清谈,陛下请殿下务必参赏,一会文萃之宴!”
宦者躬身俯头,重重一低,道”殿下,陛下用心良苦,爱子情切啊!”
倒是生怕他不去。
倒是像他不去就驳了父皇的意。
他堂堂太子东宫,不理会一个贵女的炫才招摇才是体统,才是纲常。
邺诗雪,都敢代君言事了。
他冷哼一声,“孤有疾,便不作陪。”
话出一半,娇栀曳着锁链跑出来,声音泠泠响,“殿下,殿下我换好衣裳了,馥姝说,你要带我出去玩儿,是真的吗?”
圣洇流立即回身瞪了馥姝一眼,再看宦者便是一派浓重的威胁镇压。
馥姝忍着脚软把娇栀拉回屋里。
宦者到底是天子近臣,颤颤而未倒,道“…殿下,还是莫拂陛下之意。”
“不然…”
宦者想着陛下的交代,“不然,就不只一个玉板了。”
“够了,外面桥上候着。”圣洇流喝他。
宦者松口气,退出院门。
娇栀“泠泠”地响过来,赤足踩地跑着跳到圣洇流怀里,她攀着圣洇流肩膀张望门外,又看圣洇流,问他,“殿下,他走远了吗?”
“他走远了,我们就能出去玩儿了吗?”
“唔…你又要食言了。”
还是在她那落了口实。
圣洇流无奈,道“是孤不对,晚间来陪你,你乖些,别在孤不在的时候出去。”
娇栀点点头,不舍得地环紧了他脖梗。
“殿下…那栀儿染五色丝编丝绳等你回来,浴兰节的彩绳,能保平安的。
软纱袖子挨着脸庞,樱桃样的印花攀上衣领蟒纹。
像桃花遇青锋,像一场不可触碎的幻美之景。
“嗯。”圣洇流轻轻应她,心上放了一朵柔软的花。他用心盛着,欢喜又惶忧,两相交迫时,逼得人发狂。
他对这朵柔软觊觎良久,明明怀里,却依旧要紧盯着。事物太过美好,总会引来一堆人来作优美的惶恐,惶恐她改变,更惶恐她失去。
他想不走。
“那殿下快走吧,栀儿要染丝了。”娇栀指指地上,叫他放她下来,
圣洇流:“……”
一句挽留也没有。
没把人放地上,直抱了到床上,又放了帘子,道“你且睡上一个时辰,等孤回来陪你染。”
娇栀“哦”地发了声,心想着这人又要逃席了。
都是惯犯了。
而圣洇流也唾弃自己,继金链之后,他又嫉妒起彩丝…
她只是个小姑很,被能鲜艳事物吸引再寻常不过…而且又喜新厌旧,换的极快,他堂堂东方储君怎么计较这个……
他不由心累,人家都娇栀随遇而安得惯常,拉了帘帷就闭上眼睛,当真就睡下了。
圣洇流叹气,回看两眼,就只能赴“才姝”炫才炫贤的茶话会了。…………
娇栀睡了半个时辰,睁开眼来异常清醒,她低稀听到圣皇宦待与圣洇流的话,又是提到那劳什子的玉板!
三册之卫蓄奴之风…连圣国都要学么?
那…若是她做了什么,圣洇流也被他老爹教坏了,不就,不就拿玉板……
“陆夫子在哪?”她问。
馥姝奇怪,还是道”太子侍从说是在宴上…今午是邺姑娘办的文萃宴…
“我问他住哪。”娇栀不悦,她非得把玉板给扔了才好!
馥姝知她又要偷着出去了,死命地劝:“姑娘,陆夫子你也见不得啊!虽说是大儒散修,不比祁夫子刻板…但,你可别往上凑了…”
娇栀扯被馥姝握住的手,扯得密银链响声极脆。
“先把玉板找了来。”娇栀命她。
馥姝嗫嚅,“玉板…是御赐的,这圣国陛下还没走呢。”
娇栀已下了床,馥姝不找她自己找!
“姑娘,姑娘穿了鞋再走。”馥姝捧了鞋去追。
心里又一次奇怪,怎的姑娘戴了脚镣走路也一点不慢…若丝毫限不了行动,那这副脚镣意义何在?
难不成,只是太子喜欢?
她不由惊吓出声,回顾不见人才拍拍胸口,幸好无人看见。
可若真只是因太子喜欢此道,所以才…那姑娘也太可怜了吧。
“姑娘!”馥姝心又差点跳出来,娇栀从书室案上抄起玉板,作势要砸。
馥姝急急拦住,虽说姑娘御赐之物不知毁了多少…可现在圣皇都还没走…太子若护,始终不似从前那样轻易。
姑娘怎就不知收敛呢?
娇栀手腕被锁,链子虽有两尺长,但定是抢不过手脚自由的人,她放了玉板,馥姝被力惯到地上,还先看玉板无事这才安心。
娇栀越看越不顺眼。
陆失其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好逛好游的矫情文人,他是政客。
不能推行他思想的君王,他才赖得理。
而明景帝用邺文琰,祁原,又岂会采他政见?
陆失其廿年不入圣国地界,为元国宣帝所信…他能跑到这儿,怕是,元帝不行了。元国内政一团混乱,慕容王府联三王力逼皇室,易不易姓都该两说了。他来做什么?
忠君体国救宇文氏?还是暂避政乱,以待后日去仕慕容氏?
还是,想回圣国,做个单纯学究,鸿儒贤者呢?
“把玉板收好了。”娇栀看馥姝抱着玉板死死护着道。
陆失其当年家财散尽去支持宣帝夺吴卫,现在宣帝若倒,他也没钱了。颖州大姓陆家早把他除名,也不给他家宅田产…不管为哪一宗,都得要钱。
那块玉板是用来行罚的,自然大过和氏壁,又兼御赐,雕刻着“白燕还巢”,让人恼怒…但也确实价值连城。
若她未想错,陆失其,该是来骗钱的。
而这御宴,文萃宴的东主可不就是那邺姑娘?
邺相豪奢家财,怕得泼一半出去。
他怎可能不来坑圣洇流一把?
她等着他就是了。
馥姝小心收了,道“姑娘,还睡吗?”
娇栀摇头,想到日暮前阳光还盛时顺溪飘下的橘红花瓣,“那是胭脂花么?”她看馥姝,“溪流飘下的花,也是染丝的么?”
馥姝想了一下,笑答“是染寇丹的。”
娇栀又问“这溪源头,上游,是北苑么?”
馥姝有些心疼,小声“…是。”
“邺姑娘也染寇丹啊。”她忆起那位贵女,一身清浅素色,很是清简。又记起端莹公主说邺姑娘甚奢华……却不见她有富贵气息,她也未见邺姑娘染指甲。
“那…我也想染寇丹。”
她不知什么心理,是起了比较之心,又或单纯新奇,爱美模仿。
馥姝被她一通举动惊了魂,而分神思散乱,已忘了圣洇流对娇栀的嘱——“待孤回来陪你一起染。”
都忘了今日浴兰节了。
只想她不出去就好,少生事便好,已经阿弥陀佛了!…………
往日浴兰节是在元宫中与元宣帝清谈烹茶,现在只能回圣国卖笑攒路费。
陆失其自己可怜自己,身侧祁原正襟危坐,时不时恨铁不成刚地瞟到主座下首案的太子。
陆失其唏嘘,祁原还是这么看不开啊。
又被那宠囚气到了?
他可是听说,太子这段时日冷待恩师良久。
不过他都点出“龙凤饕餮”了。祁原也不必纠结自责,那是他阻不了的人物,是天轨地运安排好了的必然。
就像杯中酒尽有时、宣帝无力回天也有时。
那宠囚颠覆乾坤,也有时。
天理循环,道有常,何必为难自己?
他现在更同情祁原了。
不过祁原虽有家资,于他却太薄,经不得刮,他时间紧,就不浪费在穷鬼身上了。
邺相豪奢,邺姑娘又蠢,刮他们再好不过了。
还有太子,圣洇流城府深沉骇人,本不当招惹,可若能从虎口夺食,那可不就能在祁原面前吹嘘一辈子?!
“陆夫子此来可是归老或回乡寻祭?”御座之上明景帝圣霁执金樽问得和熙。
圣国慕文仰学,陆失其当世大儒却又离经叛道,圣国生人却取仕于元。
取仕于元又不占官职,只向元帝念自己的治世方法,谋略治国之策,夺得吴卫半边地,卫伶吴绣半入元。
在又丝毫未触圣国利益。陈国之劫掠倒是他死劝活劝的结果,不然一把火北蛮烧了绣堆宫,可不就让圣国白忙二十年?
圣之邺文琰,祁原与元之陆失其在大局方案之上还是极有默契的,
互不相犯。
且陆失其不要官,只要行自己之策便甘愿,更不必疑其结党勾陷于国,比之邺文琰出身世族,祁原出于地方,而为太子之师,更加无后患忧虑,故而言谈间多轻松,少忌惮,如远游之友,高士闲谈。
“陛下忘了,陆家早早将老朽除名,就是回去,也不让踩陆氏的地呀!”
明景帝大笑,酒酣耳热之际,听一二句笑言更是畅快,挥袖道:“夫子所言差矣,君名满天下,陆家岂无眼色?谬言谬言!”
陆失其给皇帝逗了个乐,就开始提要求了。
“老朽周游于母国而不敢近家门,实也感伤,陛下就莫笑话了。”陆失其顺势道“家门不得进,是人生一憾,然若书不能著成,当是千古遗恨呐!”
祁原一声冷嗤“千古遗恨?陆儒好大的口气。”
明景帝只顾陆失其,正是高兴之际,佳节逢名客,听不进逆语,道“夫子又在著书?可是前年的那一本?”
前年也来打秋风,捡了一车捐资,惹了一朝阙的骂…怎么,还没写完?
陆失其叹息“千古之书,成何轻易著得成…”
这会儿明景帝醉得更厉害了,眼也迷离,头也昏甚,让宦侍扶将进来,道“朕且歇息,诸位自乐,莫负佳节!”
他可不花第二次钱。
圣洇流恭送,起身拜后也道“诸位自乐。”便跑得没影了。
可怜殿里一下去了两个尊者,规格一下降了两个档次。
原先的帝赐之宴真只成了邺姑娘的清集雅会了。
小打小闹似的。
祁原乐得看陆失其窘态,头一次不在意圣洇流逃席去找娇栀。
“邺女公子才彰当世,理馈掌矩,甚是不凡,老朽与邺相神交多年,能得如此千金,真是邺门之幸,是清远之福啊!”
邺女公子脸皮薄,本就不好走脱,这下被陆失其这样一夸,又这样攀着关系,说那些她不知的陆失其编出的神交的旧年往事,就更脱不得身了。
听了半晌,陆失其发现这女公子竟是个呆的,光听不说。
陆失其失了兴味,邺清远把女儿教成这样是为了自保么?
不像邺清远的作风。
他有一分疑,但面上赞意不减,又提正事“清远于老朽实为知音,只老朽在元,他在圣…故难走动亲近,女公子长了这么大,老朽也才一见…也不知书著成之日,能到何时…”
邺诗雪于大儒名士自是敬重景仰,何况他如此高看她,又与父亲有旧,就压下性子细听,听到这里才明白真正意欲何在,便笑道“夫子著书,天下千秋共颂,诗雪也愿出一分力。”
邺诗雪说出这话,自引了无数宾客解囊。
祁原头一次对邺诗雪的心智不满起来,觉得这未来太子妃,配那奸诈的太子很是违和。
他心里又幻出另一个骗子, 巧笑盼兮,美目流转,又陡如鹰隼之目,凌厉傲然,是娇栀。
不及扼住,娇栀那双厉目又与圣洇流的威沉相溶。
那气势何其像,又何其配?
分明,都是一样的人。
祁原心头一震,倒了酒盅,滚到地上。
这是天毁之啊!
陆失其得了布施,比这“自乐”的人还早逃了,才不管甚的浴兰节,早早搜刮了是紧。
他一面言正辞严地回元著书去,一面又暗打算敲祁原一笔。
祁原一把拉住他,两人走在小径石路,月光洒地,追得鹅石流光,从脚下漫过去。
“你上次所言的望气士,可是真的?”祁原力气大,揪得他手疼。
陆失其懒洋洋“从前信,现在反而不信,祁夫子真非常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你且说清楚!你到底看出多少,那妖女究是何人!”
祁原也是心有不甘,知她何人又如何?太子已然定了心,不论身份他都要定了……
可阻不得,也得多筹谋几分,总有妄改之念。
“老朽言她是皇帝,你信?言她是太子,你信?”陆失其咂咂嘴,“你顶多信她是个公主罢了,你只信你愿信的,哪又能看得透人?”
祁原沉目,“你犯不着激我,自古以来,就没有女子登极一说,而且,她是个宠囚。”
陆失其“呵”地翻了个白眼。
道:“宠囚?她的确是,宠,也囚,可也只这两样了。”
“太子爱甚,囚之尽宠。是为了家国天下囚的她?你的学生可不是圣贤,他是为了自己的占有之心,倾慕之情。”
“也就你们这些老古板自欺欺人,多念几遍‘宠囚’就以为轻侮了人家,就真以为不过区区战俘而已…哎呀,人呐,就是这样掩耳盗铃,不愿见真。”
祁原就是不愿信!
“一派胡言!简直荒唐!燕国人都死绝了不成? 怎会让她欺覆朝纲!”
陆失其摇头,“圣家人也未死绝,可诸国看圣国,也只看一个圣洇流。”
他颇有感想,“元帝十七个孩子,十七个孩子都抵不上一个慕容珠迤。”
“宣帝看出来这局势时,已然晚了。”
陆失其重重叹道“只恨宇文家无一个皇子能得她,这元国…宣帝已怕也无用了。”
又笑,“后浪狂生,可畏呀!”
祁原面色复杂。这等事…陆失其就这么顺便地说出来了。
“反正宣帝驾崩,我也无处可去,不如先多卖卖消息,挣点逃亡路资。” 陆失其解释道。
祁原嫌恶“你现在配被人称学儒?口舌之利恶徒!”
言罢甩袖而去,不屑与之同路。
陆失其长嘁一声,“这都信。”
元国,当是要回的,知遇之恩,相托之责,他都得去一趟。
只是多半徒劳罢了
什么观气士,什么道门,早就将俗世人的天下分得清楚明白,西之燕主,北之元主,东之圣主,南之幽主,已经隐现。
只是最后名目未现,慕容珠迤若敢违世,自出一步改姓立朝,那再加上这个“宠囚”,还有中间那颗伪星…未来世界,怕是个红妆时代。
这是个什么天象啊?
世道就会改么?
“不见得。”他自己嘘一声,未来是种玄理,他还是去刮路资吧。
鹅石闪光,流潋如清溪,花丛依稀现流水,脉脉传芬语。
今日浴兰佳节,满运河都是香气。
说来他一去十年,也少有再过一回母国的浴兰佳节,今日,却是正好。
枝木犹有五彩丝,祈平安福禄,凡人之欲。
若以此长安,哪又有乱蹄兵戈,流火刀矢…
不过是战胜国的乐土佳节,还践在他亡陈的土地。
“哎。”他又叹一句
摘下一个略编得好看的收进袖里,就入花丛中,遥隐夜幕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