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洇流看得远,算好了今上回銮之后如何安顿娇栀,但没看到眼前。
禁足并不能隔绝人言,但能让人浮想联翩。
冒绿听了这个消息,直道自家姑娘会言谈,今上面前得了嘉奖不说,还让太子恼羞成怒地处置了那个贱俘!
她还听了不少话语,一一说给邺姑娘听。
“听说往昔也是个野教样子,直气得太子都罚她跪,少说也是跪了一夜,身上衣裳是穿得好看,但内里都是皮肉伤呢!”
“而且今上还赐太子玉板,更就是要她受管教了,她呀,受了这样富贵就活该得这样的痛楚!”
“原来也就是面上宠爱…太子的确是朝阙人,重的到底是身份血脉。”
邺姑娘听完,嗔她们道:“这些碎语闲言,还说来给我听?倒不如多读些书,多写些字是正经。”
洗碧说得正欢,新奇劲头却被邺诗雪打住,不由蔫了。
冒绿道:“姑娘说的是,那等人不配叫咱们打听。”
“研墨。”邺姑娘心情不错。
冒绿看洗碧一眼,都是欢欣。
做奴才的可不就是这样?主子高兴了自己才安全。
往昔说的做的,也不过讨主子一个高兴,给自己一个安心。
“今日浴兰佳节,陛下晚间行宴…得写些花签来掷。”
邺姑娘提笔落墨,蝇头小楷娟娟秀丽绽于签头,很是悦目。
冒绿又讨喜道:“就是宫中年宴掷签时候陛下看中了姑娘,这才成就了姑娘与殿下的一场良缘佳话!”
“这一回节宴与那一回年宴也是一样的,姑娘定能让殿下如陛下一般惊艳于内华,早早醒悟抛了那个小蹄子!”
她说的愤慨,以为邺姑娘也该听着高兴,可一去瞧神色……
“…姑娘?”冒绿皱眉,怎么姑娘反而,不悦似的?
邺诗雪怔怔,半天回神,道:“但愿吧。”
她不知道真正的邺姑娘是怎么做到让明景帝立时开口说将之婚配太子且定了约的,她也不知道那真正的邺姑娘是有怎样的才华。
她不知道,可人对不知道的东西本身存在惧怕,尤其它干系己身之性命!
所以不敢怒,不敢问。
所以到了今天,逼着自己也成一个所谓才姝。
但是她真的就后顾无忧了吗?
邺诗雪恍然害怕起来…
置案上有两把纨扇,扇柄流苏垂在插扇的香檀底座上。
邺家女以纨扇自名,求的本该是悠然安乐……
......
夏日甚热。
娇栀素来起得晚,却也被这南边土地的日头蒸醒了。而睁眼迷蒙,竟还看不到圣洇流。
他走的是有多早?
愤愤下了床唤馥姝给她梳妆,她才不要真输给圣洇流,她也能起早!
馥姝见她不悦,赔笑道,“姑娘忘了,太子殿下今日要去正殿与诸鸿儒清谈,陛下考校呢。”
娇栀挑着簪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馥姝又没得回应,干巴巴道:“陆夫子也在。”
娇栀眨了下眼,“陆失其?”
见馥姝茫然,怪自己连这也忘了,她怎会知道大儒之名,便是知道不敢宣之于口。
“他竟被准入…”
馥姝道:“今日,是浴兰节,陛下赠礼天下,亦不怠慢高士。”
浴兰节?
她算了算时日,都在圣洇流身边待了两月有余…是天中节啊。
燕国俗称天中节,圣国却称浴兰节。
以此为马鹿之分。
陈国从册剑,册剑随燕,俱称天中。
吴卫倒戈,一向圣,一向元,一个浴兰,一个再无此节。
遂摇了摇头,颇是嘲弄。
馥姝忐忑,姑娘不高兴,让太子瞧见了…他们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姑娘也似太子,都是喜怒无常的主。
“姑娘别多想,太子殿下是忙于公务,不得不去宴客,但殿下自是想着姑娘的,今日若是未赶得及回来…姑娘千万别怨怪殿下,千万别闹。”
娇栀不听便罢,一听就想到前几日打听来的闲言,说什么太子开始搜罗扇子……
还有圣洇流那日…分明也惦记她的扇子。
“馥姝,你去玄朗院把那两把香扇取来。”娇栀自己出不去,但是能使唤别人。
若是玄朗院没有,那就是送给人了!
馥姝面上快哭了一般,“姑娘,您就当不知吧,哪儿有您这样非翻出来不可的!”
太子便是真有一分倾心邺姑娘那又能如何?
邺姑娘还是陛下饮定的未来太子妃。
便是邺家在,太子也不能怠慢。
邺女纨扇,姜姝香囊,蔺媛禁步,姬家拂尘。
四族之习,这两把用心搜罗的扇子…能计较那么深么?
何况姑娘虽得太子七分爱,却无一分保障啊。
“你不去我去。”娇栀作势要走。
馥姝忙抱住她腿,“可别!”
“姑娘且告忍一忍,待日后…”馥姝苦口婆心,“姑娘你就听馥姝一言…”
娇栀抽开腿,密银链与裙裾上的金锞相击作响,更不高兴。
她冷哼道:“便给你个面子。”
馥姝长舒一口气,又听她道。
“你不让我拿,待他回来,我要他亲手奉上!”
馥姝捂着心口,差一步就瘫在地上。
这真是要命了!
裙裾被一手挽起半尺,露了莹白的脚腕,银链闪光一瞬,摇曳锦绣花堆起,又坠落。
娇栀牵着裙子脚步不慢地出去了。
八个侍女赶忙跟着,不待都跑出门,娇栀又折回来,到她面前,指指床边的幕遮:“给我系上。”
馥姝简直夭寿。
她还记得怕晒,万幸。
若是晒着一点,叫一两声热,那不分是非溺惯她的太子可不就责罚她们这些下人?
“姑娘,你可别在溪边待久了,日头晒久了人发晕,就是阴凉处,也不如屋里好。”
“馥姝,你有几个孩子了?”指上绕着绸带,绸带挨着娇栀柔媚娇矜的脸,她此时不满又无聊,嘴半嘟着,嫌她烦。
她闻言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她在侃她。
“你当我是你的孩子么。”说着撇撇嘴,眼睛瞟到一边高处。
馥姝但见她圆润下颌,想到那夜太子抱她说重…不由笑了。
娇栀疑惑:“笑什么?”
她想了想,馥姝半蹲着给她系带,是见她的下巴太圆了?
她又胖了?
都怪圣洇流!
“姑娘怎是馥姝的孩子?馥姝可没那样荣耀的命运。”馥姝看她,满是欣然。
生了她,会很荣耀么?
哪怕,只是现在的宠囚,她也觉荣耀?
可她就是贵为凰裔,批了贵极命格,她母亲也不愿见她一面。
系带系好,馥姝将软纱放下来,“也小心蚊子咬了。”
娇栀闷闷“嗯”一声,
但又硬声道:“我还会和他说的,我不要他喜欢旁人。”
馥姝本好一点的心又砸到地上,手不由捂住了左胸。
“你这样…我也还要说。”娇栀皱眉,道:“好嘛,我说得轻些就是了,你别一副我好难伺候的样子,快送我去玩水。”
馥姝生无可恋。
浴兰节有濯沐之习,又为女儿家所喜,多以香草香药放于沐房,或混入浴水,以洗涤尘气。
于娇栀自是不必,她哪日泡澡不用花?
还真不为“浴兰”而奇。
只天天畏热又爱玩,不在屋里躲太阳,跑到屋外石桥下桥涵里躲日头……
这孩子…活像个七八岁的儿童少年,折腾劲儿起来,猫狗都嫌。
溪水自凉,即使面上一层染了日光,烫了表里,但逝者如斯,追舍到娇栀手里,在桥涵阴处,又是温凉沁润的。
“馥姝,”娇栀坐在素日看定的石头上,拿掉了幕遮放在流水上,溪水流得甚快,一触即分,一缕边缘的织物,千千万万,千山万里的水都会相逢如人,如亲吻。
“我好热。”娇栀嘟了嘴,看她。
馥姝心弦又一紧,又来磨她。“姑娘热了,快回屋里吧,今日小厨房备了酸梅汤。殿下早上特意说了,天热,破例给您加块冰。”
“真的?”娇栀笑起来,又道“那端来吧。”
馥姝:“……”
这死孩子就是不回屋里。
喝了冰品,又吃了果盘,娇栀又要开口。
馥姝麻木,“您说。”
“好热。”娇栀眨眼,有几分困倦,又难受。
馥姝“……”
她其实最怕的是,娇栀说一句:“我要扇子。”
“我要扇子。”
馥姝:“……”她们幻听了吗?
“我还是想要扇子。”娇栀不讲理,抽咽,“就要!就要…”
馥姝看傻了眼,那八个侍人更不敢上前。
“栀儿。”圣洇流赶来,身上周致衣裳都未换,仍挂着玉块章绶,他嫌累赘,又怕硌着惹着娇栀,在桥上就解了扔给身后随身侍卫。
娇栀揉揉眼睛,更发红了。
圣洇流玄服蟒纹,玉带金钩,摘了玉块挂饰都还无一不奢不华,可见是逃席而来。
“殿下。”馥姝实无办法,让了身好叫圣洇流过去。
至于娇栀,她是不会自己挪一步的。
娇栀看看圣洇流,张了手,“要抱。”
圣洇流重重一叹,“真是怕了你。”
这才多久,就把自己气哭了。
他捏捏娇栀的脸,“刚才要什么呢?”
将人抱在怀里,拾起半浸了水的幕遮。
娇栀靠着他,“你热吗?”
“你要不热我就靠着你。”
听见一声嗤笑。
圣洇流笑意盈盈,“嗯,栀儿真乖,为孤着想。”
娇栀抱紧他,捂热死你!
“刚刚,想要什么?”
馥姝心提到嗓子眼,被捧到至高处再摔下可非殊事,太多太多人恃宠而娇最后凄凉残局的…姑娘着实任性,不动一分心机!
“我要扇子。”
馥姝:“……”
“要你收着的费心搜罗的陈国吴绣香扇。”
馥姝:“……”
她跪下来,准备好请罪求饶。
看来殿下…怎么也要冷上姑娘一阵…
另外八人见馥姝如此,也都自危,都伏跪不起。
溪边地湿石滑,又是烈日,阴处滑,阳处烈,但娇栀之过,一损便是命门…若以求饶得命又有什么可娇贵的…
“就两把扇子,就给你气哭了?这么没出息呢!”圣洇流还以为她又做了什么错事,原来这么点小事,随手就吩咐了:“去取来给姑娘。”
反正娇栀两天就玩腻了,到时候他再拿去送他母后好了。
朝阙长乐宫的邺柔:“……”
原来是这么个“用心搜罗”“放在心上”的孝敬法儿!
馥姝还没缓过气。
“那邺姑娘呢?”娇栀不知想了什么,笃定得很,“你又算准了,你又备了别的给她…”
“什么邺姑娘?”圣洇流抱着她哄“你闹便闹,你别冤枉孤。”
娇栀也认自己是闹,抽了抽,道得酸味极重“邺女佩扇,蔺媛仪玉,姜姝香囊…”
她声音小,圣洇流贴耳以听,倒是耳鬓厮磨一般。
便听数声朗笑。
圣洇流把她往上抱了抱,笑她,“醋成什么样儿了?饺子没白吃!”
娇栀推他,含怒一嗔。
手上也用了劲,掐他臂膀。
圣洇流惯她,也由她。
“你倒听了不少四族哄抬身价之闲言…”圣洇流对那四句不屑得很,“不过是些世俗媚上编排,你在意这个做什么?”
娇栀撅着嘴,正要反驳便觉唇上一凉
圣洇流把一根细金链子挂到她嘴上,倒一点不掉。可见这嘴撅的高。
他笑得更畅快了。
娇栀被捉弄,不及摘下就捶打圣洇流,金链子掉到圣洇流襟上云纹扣卡着,大有坠落之势。
“好了好了,不逗栀儿,是孤的错。”圣洇流好心情地哄她,告饶得宠溺又无奈。他道“你光知道邺姑娘是姓邺,不知孤母后,也是邺家女么?”
“孤表孝道的赠礼,栀儿当是什么呀?”
“这般乱想孤,实在该罚。”
娇栀瞟眼“不是邺姑娘…真不是?”
“还不信?”圣洇流危险地睨过来,俊容含笑又有威严,逼得人又畏,又爱。
“…殿下。”娇栀声音闷闷的,她把自己埋进圣洇流衣襟里,像藏自己一样,“你把这事忘了吧…”
抓着“邺姑娘”不放也罢了,真主竟是圣洇流的母后…太丢脸了。
圣洇流抚她发顶,“你也知道不好意思了?”
“哼。”娇栀不服,但又不得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把那金链子捡起来。”圣洇流示目云纹扣。
娇栀照做,心虚。
金链子雕刻繁密,像什么梵文。又缀了细细小小的佛宝珊瑚珠,赤红珠子黄金链,又是细细一脉,很是别致。
“殿下,这是给栀儿的么?”一细看更觉喜欢,娇栀抓在手里,没有还圣洇流的意思。
圣洇流于她,从没有说不是的道理,这回亦是。
“这回头晒,孤先带你回去。”
娇栀笑开来,恰恰到了雪舞楼,夜阑也取了扇子来候着了。
娇栀有些郝然,道“殿下…”
她眼巴巴瞧着他,他心痒得厉害,把玩一柄陈国吴绣扇子,上边是幅清丽雅致的《江水芙蓉浦》,是季笙的名作。
他将扇柄交到她手里:“你拿着玩几天吧,你家婆婆懒怠,兴许都忘了这事呢。”
娇栀脸更红了,低着头,由着扇柄被塞进手,由着圣洇流牵着坐到他膝上。
“孤给你戴上,”圣洇流开口,娇栀摊开手,手心里链子细细流光。
她一时好奇,那链子短细,想来是手链脚铃类的饰物,但她手脚皆缚密银链,本不该缠这些琐碎东西…圣洇流爱听银链的“泠泠”声响,也断不会想乱清音。
“这是臂钏。”圣洇流顿了顿,“前日陆夫子来, 说是今昔寺遗古塔收的赤瑚珠,孤让人打了件链子,刻经《般若》,望你静火,少让孤操心。”
这后一句分明是调笑了。
他是担心她的寒症…现下她比旁人畏热得多。
“还是请个大夫来,给你请脉吧。”圣洇流仍忧心,抚着娇栀衣袖往上拉,把金链扣上一臂。
藕般白玉樱粉色的上臂配上金链,赤红珠子压着软臂,一压,一枚红印。
他就心疼了,要摘下来。
娇栀拉他,“殿下送我的东西,怎么还反悔了?”
忙把袖子放下去,仿佛藏着了就安全似的。
圣洇流:“ ……”
他解释:“孤怕你压着了,硌着你。”
就算他给娇栀上了镣铐,那镣铐也不似这样把皮肉硌出印来…
倒是娇栀不让,那个镣铐也是精美异常,怎就不见她喜欢?
偏这个细钏。
他看着嫌他小气而防备着的娇栀:“……”
“罢了,随你吧。”他抚额,无力得很。
娇栀遂高高兴兴地奔去穿衣镜,转了两圈又爬回他身上蹭,说“殿下真好。”
百般的醋性,到她身上,就像醋着玩儿似的。
一个金钏就把“邺姑娘”,“邺女纨扇”全抛到脑后了,只顾自己照镜子了。
她对他的占有之心,还,还抵不过一个金链臂钏的注意?
圣洇流不可理喻地吃起自己送的金钏的醋。
他不爽地看着娇轮臂上饰链,又不能自己开口,偏又见到掩映间的印红压迹,咳了一声,引得娇栀回头。
馥姝亦小心看他。
圣洇流以目示意馥姝,馥姝心累,但也大约猜出这位主对上那位主的不正常之举,开口道:“姑娘,浴兰节有习,编五色丝带系绳围绕手腕,以有祈福平安之意。”
“是么?”娇栀有兴致,“那你去备彩色丝线。”
“姑娘,您先沐浴吧,天热,也不好静心编绳。”馥姝循循诱着。
圣洇流心里赞许,娇栀沐浴后热得一件衣裳都不想穿,偏是不忘那金钏,也不愿戴的,她喜新厌旧的速度是他的十倍。
娇栀听了,还道“那馥姝要给我好生收了,别叫殿下收回去。”
馥姝:“…”点头。
圣洇流:“ ……”从馥姝手里拿回金链,又放回去,道:“搁在姑娘不常看的锦盒里。”
又想了想,命夜阑“案头的几个卫国进贡的旧年珍品,全拿来给姑娘。”
夜阑心想这一下送这么多,下次送什么?
还好这姑娘不清高,要不看厌了看倦了,任如何送东西都照旧醋照旧气……如此看来,这姑娘也还通情达理?
完了,他也被那个清奇审美的主子带偏了。
圣洇流还觉不妥当、娇栀素来精怪,总出人意料。
兴许她揽了新欢又记旧爱,还找他讨要呢?要而不得,又该说他小气小性儿,以此为佐证又多一例实事…底气更足,也更能约束他了。
正要想法子,又只见院前御内宦服的侍者急急伫立,不住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