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北苑给咱们这儿送了信,被殿下拦住了。”
馥姝劝娇栀:“殿下不愿您知晓,定是为您好,您当作不知才是,干什么去打听啊!”
娇栀还不是闲得慌。
前几日下了场豪雨,黄昏到夜幕时降雷霆。
她听着还快意,觉得痛快舒爽。
圣洇流从夜雨里回奔来,直见她在檐下阶上看着黑漆漆的苍穹裂缝大笑。
他居然不以为妖异,居然只是呆呆地,有些遗憾悔恨。
她拉着圣洇流,指着一片天空闪电笑:“殿下快听!”
声音极大,为了与雷霆之音抗衡,让他听到。
圣洇流也笑了,他望向她的眼神唯有爱意,是深不见底的包容与热忱。
他衣衫湿透,却还是陪着她在阶檐上下来跳,看着雷电欢天喜地。
她说:“听雨不如听雷,快哉!”
圣洇流眼里是迷醉,盛的永远是温柔笑意。
他是多么好的人,这十几年不是没有这样的宠爱,只是没有这样的懂得。
这样的心动。
那雷电浩荡,他们也问心无愧。
这场爱恋就是如雨如电,是自然又反常,是命中注定躲不开。
是天定的,是她定的,但不是圣洇流能决定的。
对,圣洇流决定不了她的来去,更决定不了这场情的后果与终局。
于是,她也想见一见,这个日后的圣洇流的正妃。
“邺姑娘怎可能是无私善人?姑娘你非要羊入虎口!”馥姝拦不住,她也不知道娇栀怎么就知道时日。
到了今时就自己向北苑去。
倒也走得慢,像是平素的样子,看到花架便流连,见到水池就看鱼…如此这般,堪堪到了正午之前才到北苑。
馥姝是非要跟来的,娇栀本是一个人也不愿意带。
只见北苑门开,出来门童道:“我们姑娘在与姬问道长下棋,请姑娘稍待。”
便要关门。
馥姝抢在娇栀前道:“就不能进去等?还是说这就是邺家的待客之道,是邺姑娘的为人之法?”
娇栀觉得馥姝还是很得力的,往日的嫌弃去了一半,看她都觉像是脱胎换骨了。
那门童嗫嚅,又来一个侍女。
侍女穿着像是贴身的一等丫鬟,就是面貌不甚伶俐,倒还有些怯懦。
馥姝看娇栀一眼,意思是“姑娘别怕。”
娇栀:“……”
馥姝这是觉得一个丫鬟是什么大事么?
就算邺诗雪有意羞辱,她也只会觉得圣洇流可怜。
居然往后要对着这样一个拎不清的正妃!
那侍女道:“请姑娘去厢房等候。”
便叫门童让开路来。
馥姝退后,让娇栀上前,再搀扶娇栀。
洗碧这才看见这太子的人还当真是缚着锁链的,往昔听过人言…却也从没见过。
同样的,那往昔谣传里妖魔化和轻鄙之的祸水容颜,今日终于一见。
果然神仙样貌,人间难见。
冒绿素来夸耀主人,说什么“素衣观音”,但在这样一个宠囚面前,在去了浮华身世,显赫地位之后,她们家的姑娘还有什么比呢?
就算腹有诗书气自华,可这话在这容颜面前不过自欺欺人。
就像个安慰自己的不好笑的笑话。
“这门槛,换过了。”
神仙样人物拘禁太子手,说的还是像孩童天真话。
洗碧不知道,在她们到来之前,娇栀早就来过此处。
也对这门槛记得深。
馥姝皱眉,邺姑娘居然别的不换,就换门槛!
洗碧回神,看太子宠囚低头,然后直接跳上门槛站住,再扶着侍女的手跳进门槛里。
那裙裾上的金锞是莲蓬形制,和她脚上的绣鞋珍珠流苏一起晃动。
这衣裳,周身首饰,与贵女又有何分别呢?
而且自家姑娘穿着还没这个宠囚好看。
也是,人家是宠囚,不好看早就被处死了。
“请姑娘带路。”娇栀看这侍女觉得也多半是个傻的,否则也不会被支使出来做这样的事。
洗碧一惊,还以为邺诗雪来了,回头再看又不是,才知道是唤的她。
便带着两人去自家姑娘吩咐的地方。
是花厅,就是摆满了书。
娇栀惊叹:“放在这等地方,不怕潮湿和虫蛀么?”
洗碧:“……”
这倒是不曾考虑,毕竟也就在金荠园待个几月,看不了多少书的。
经这一提醒才觉惊醒。
北苑原本没有多少水,只是一角莲池,她们姑娘为了应和太子,就写了个“半顷荷华”的牌匾,但还是去求了今上的墨宝来挂。
起初的几天是欢喜的,但而后时日入夏,实在是看不惯这院落了,就在花厅前后挖了水池,种的还是荷华与菖蒲。
确实…也潮湿。
娇栀又看看,欲言又止。
洗碧问:“这是有何不妥么?”
娇栀指着花厅里书架道:“这里有一本《花镜》,那么邺姑娘应该懂得…室内不该种大片菖蒲吧?”
娇栀更难为情一样,道:“…其实这荷华,也不能这样种法。”
“这花厅太冷,冷得都无阳光,根本养不起生灵。”
娇栀看着洗碧尴尬神色,觉得还是不多言的好。
只是馥姝暗地抖了抖,这地方是真的冷。
娇栀心里猜着,邺姑娘这么贪凉应该是内热,有火毒…虽然一半调理也不难,但是看这阴冷程度,估计也得医治个三年五载。
这圣洇流该要子嗣艰难呐。
娇栀没好气地想,损圣洇流的同时自己也失落。
馥姝轻声道:“姑娘,您看这情形…”
娇栀便对那侍女道:“邺姑娘最是有礼,但也不必太过繁琐煮茶,只送一盏白茶银毫就是。”
洗碧:“…白,茶?”
她怎么没听过还有这样的茶?
娇栀解释:“是圣国西南的一种药茶,你去报来,想来依着邺家见识,会知晓的。”
洗碧诺诺去了。
冒绿还说用这一屋子奢靡精致的摆件,用这汗牛充栋般的学识来镇一镇这个以色事人的陈国小邦的败俘……没成想,被拆得她都觉挫败脸红。
洗碧去了之后,馥姝问娇栀:“您素日喝的不都是陈国花茶么?”
“那白茶还是殿下督您喝的,您就只喝了一次。”
娇栀没说话,这白茶是治火清心的。
这架子上也有医书……若是邺诗雪还得不了提醒,那就是自己装博学,自己误自己了。
邺诗雪漫不经心地下棋。
这女冠虽然是不愿来,但好歹也来了。
说什么出家人,不也是凡心未灭,利欲未绝……否则怎么就非要在乎她一个说法?
非要六七年前的一个理论的争辩胜负?
“姑娘,人到了。”
邺诗雪看看冒绿,冒绿训斥那个来传话的婢子:“让她候着!一个太子的宠囚还敢来催见!”
姬问疑惑,手里棋子放回去,“什么太子的宠囚?”
邺诗雪道:“就是那个害得道长被三皇子轻侮的…太子还给她一个道籍身份,叫因心央散人。”
姬问压低了眉,不解:“她是太子的人?那怎么做的散人?”
邺诗雪还是免不了想讥讽姬问,毕竟看不惯:“还不是与道长您一样,都是陛下或者殿下偏爱。”
又不满姬问还享受着食邑和封地,道:“不过比不得道长的手里金山,那宠囚的道观名山,都还在纸上呢。”
姬问这时想明白了,便拿了拂尘离座。
“你们这些深宅妇人…吾不屑与之为伍!”
邺诗雪看姬问走了也不留,知道太子宠囚来了也不见。
反正就是磨时间。
棋子落在棋篓,又拣出来,这是蔺息所赠的棋盘棋子。
拂尘却落在光可鉴人的棋盘上,姬问止住她的无谓之举。
这女冠又管起贵女,还是那样看不起的语气:“邺相之女,未来国母,就这样德行?”
“既是叫了人来,便去见,是你请人,就不该人等你。”
“贫道已然离了棋座,别乱讲话,再推到旁人身上一句或两句…”
姬问看着邺诗雪,笑:“别以为今上就只偏爱你,贫道去言,也少不得邺姑娘的麻烦。”
邺诗雪气愤,但还是压下怒气:“道长怎么还为太子的人说起话了?”
姬问不屑与之对答。直就甩了拂尘出去。
邺诗雪被姬问这么一激,也不想再吊着太子宠囚,只道:“叫她过来。”
冒绿不忿:“这才多久…”
邺诗雪横她一眼,道:“有些气量!能和那等人计较的么?”
又看手边的茶,命冒绿:“换圣国的玉山青。”
平素饮茶都是饮的陈国的淼牙魁…这宠囚也是陈国的,还是不相撞的好。
陈国小邦,怎么也不能让宠囚有所倚仗!
冒绿不满被斥责,但是去换了茶,只是放茶盏时候颇有怨念,洒了几滴在案桌上。
案桌漆艺甚好,茶水流在其上,晕了个点迹形状。
邺诗雪还来不及斥责就听到帘子外间传了人声。
是洗碧,那个无用的婢子竟真忙不咧地将那宠囚带来了!
“道长已经走了,姑娘请。”
冒绿也听见了,恨不得出去狠骂洗碧一顿。
邺诗雪摇头,是罢了罢了。
“让她进来赐座就是。”
她不能和这么微贱的女子有什么计较,那太失身份。
娇栀走在洗碧身后,也未低头,只是一路审鉴的目光看过来。
想着这两个丫鬟,还当真奇怪。
“姑娘,人到了。”
竹帘卷起珠帘分,娇栀到了主座面前,看见这名满圣国的第一才女,这位圣洇流今后的太子妃。
也不过是个中人之姿。
她目光望过去,邺姑娘还退了退,又不自在地拿扇子偏了面去。
娇栀更想不通了。
这个人能叫圣洇流求她,又能在寒蕊居反悔,这样反口之后,居然还又写个帖子让她来“一叙”?
娇栀都怀疑往昔之事是轮番的不同的人出的主意,要不然怎么会那样颠三倒四?
“…姑娘坐吧。”
上首人却扇,吩咐冒绿赐座。
馥姝却有提防,拿了冒绿手里锦凳放在娇栀身后。
冒绿嗤笑,碍着邺诗雪面前没说出讥嘲之语。
一时间气氛凝滞,根本不知如何启口,又启口为何。
邺诗雪还在微微失神,然后竭力想镇定。
这个宠囚长得…未免太过绝色。
在过分的美貌面前,说些权势,才华,完全是为自己做辩解。
冒绿看邺诗雪神色不对,道:“姑娘,您不是给这位姑娘备了点心么?”
馥姝闻言警惕,只望着娇栀:“姑娘…”
娇栀给她一个白眼,能害得这么明显吗?
“…只是一些糕点,想来女孩家总是免不了喜甜。”邺诗雪和善许多,“今日一见,更觉得姑娘年纪小,该是喜欢的。”
娇栀没说话,只装是小心怯懦。
邺诗雪辞色柔和,就见侍女端来木案瓷盘,上边细点用轻巧的米纸做了花样,配在墨色的酥糕上,浑似江南北风来,乌木一场雪。
上首说话越发有张弛,更显轻松,只笑着解释:“这是圣国楚州的点心,名唤墨子酥。”
她可能是怜惜娇栀身为佞宠并无学识,遂又做说明:“是以知白守黑,兼爱非攻之意。”
娇栀想,邺姑娘是认定她没文化,所以这么鬼扯。
墨子酥是楚州特产不假,但什么时候寓意“兼爱非攻”了?
还“知白守黑”?
真是文化人文化病。
这墨子酥不是因为长的黑才叫这个名吗?
“姑娘。”冒绿将食案递到娇栀面前,似乎觉得这宠囚给脸不要脸。
人家贵女正牌的未来正妃都说了多少句话了,你竟一言不发?
娇栀看那瓷盘成色不错,像是她之前架子上摆的。
天青云破色是清新雅致,但她就是看腻了。
那旧物是邺姑娘以为的太子所赠,其实也是太子所弃。
“姑娘!”
馥姝看娇栀真想拈一块糕点,顾不得礼数就要抢下。
娇栀手还没探出袖子就见馥姝这么发疯,立即斥道:“有你什么事!”
便拍开馥姝的手,自己拿了一块快速放进嘴里。
馥姝紧张兮兮,看着娇栀都不敢错眼。
娇栀吞嚼半天才下肚,这点心之道就在于研磨时间,得配着茶水慢慢品味……现在好了,馥姝一扑,她这么一咽下去,半天回不来神。
差点没噎死!
“太干了。”娇栀慢慢端起案桌上的茶。
馥姝:“……”
您是真不怕毒死啊!
冒绿也咋舌,没见过为了下人就这么失仪态的。
那宠囚缚着锁链,本是传言,但今日一见并不看见。
但在她抢吃点心时却显露无疑,她也是忌讳锁链,所以隐藏。
竟为了蠢笨下人露了隐恨,这宠囚也是无用。
邺诗雪看着这小姑娘将玉山青当水牛饮,笑得真心。
她还下座来,又斟满一杯递给冒绿,示意冒绿送去。
这个小丫头没什么机心,倒是侍女忠诚。
“你可真是修行人,我如今信了。”邺诗雪摇着扇子慢慢走到娇栀身边,还轻轻给她拍了几下背。
她笑娇栀单纯,不知道奴仆何用,便提点道:“若是奴仆失规矩,就该罚他们,而不是让主子出丑又吃苦。”
娇栀缓过来,放下茶盏。
邺诗雪问:“还喝么?”
娇栀蹙眉,“这个茶,不太好喝。”
邺诗雪扇子摇摇掩了面,笑着回到上首坐席。
“玉山青,确实有些挑人。”
娇栀:“……”
真会说话,真会抬高自己。
玉山青本来就难喝!它闻名于世那都是猗家炒作的!
算了,一个官宦之女,有什么好计较的。
“姑娘当真是性情中人,天真质朴,难怪殿下喜欢。”邺诗雪说得话又一转:“也不枉我救姑娘出寒蕊居。”
娇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