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贼船不得下的梅妃至今弄不清楚那给自己骗上船的邺相是何意图。
她也弄不清楚,凭何还要受端莹一个小辈的折辱!
怎么说,她也伴君十几载,怎么也算是端莹的庶母……竟这般乱跳逼迫,当她如贱婢仆妇!
闹到了黄昏端莹才肯走,到了夜晚邺诗雪又来……
“邺姑娘请。”
这群邺相安排的侍人倒是认得主家,直就让邺姑娘入了寒蕊居。
“娘娘安好。”邺姑娘行礼。
至少比端莹有礼貌。
梅妃以为邺诗雪也该来安慰自己,毕竟邺相做事不可能连自己女儿也不知会。
但邺姑娘只道:“听闻娘娘近日无趣便收了个杂役,不知可否见见?”
梅妃拧了眉,她越发不明白。
邺诗雪又移近了些,掩袖道:“那是太子所爱,还请娘娘看在诗雪薄面,将人交由诗雪处置。”
“你想如何处置?”梅妃猜疑不定。
邺诗雪道:“交还太子。”
梅妃:“……”
这敢情是玩她一个人。
做父亲的使计策让无干的人抓未来女婿的爱宠,又让自家女儿捞回去?
这便是邺家的贤德?是正室做派?
梅妃觉得讽刺极了,无谓极了。
“诗雪知道娘娘心忧三皇子,但三皇子是因冒犯姬问道长才有这般牢狱之祸,待今上心意回转,自然会放他,这不是什么大事。”
邺姑娘将旁人的囹圄说得轻描淡写,还有理有据。
“娘娘是聪明人,可千万别将这事情闹大,现下今上他怀抱他人,对旧爱有愧却也有怒,这时候您要摘离自身,要叫今上想着您,而不是三皇子的案子。”
梅妃心想,不就是怕查到太子,这邺诗雪白当了这几年的所谓“未来国母”么?
加害人的妹妹在被害人的家里行凶,加害人的未婚妻在被害人这里继续骗人,继续讨还唯一的翻案证明……
还什么邺家素来益慕清白,崇尚道法,有事了拂衣去的归隐不追名利的情操。
全是假的,全是过时的荒唐话!
梅妃心火烧灼,这些年来还未吃过这种亏……
她便生一计,道:“邺姑娘贤德但也不该这样委屈自己。”
“本宫将这人问清底细,不也有利于姑娘?”
“往后东宫后院,姑娘心里也好有个应对。”
邺诗雪犹豫了,有些被说动。
所谓知己知彼当然好过一毫不知。
“到时本宫审她,你在屏风外听着看着就是。”
梅妃看她动摇心中嗤笑,装贤德,装得哪个不知你假贤德!
“若是太子来,陛下来,你也只是劝阻本宫不及,他也怪不到你的。”
邺诗雪几乎要点头,但还是听出异样,警惕道:“谁会怪我?诗雪并非应谁的央请,只是觉得娘娘这样人物,犯不着为这样人沾染玷污,白白败兴罢了。”
梅妃挑眉:“邺姑娘还真是为本宫着想。”
“娘娘从前在姜家便有才名,诗雪仰慕,所以如此言。”邺诗雪低首,又低声问:“娘娘要审她什么?可是要用刑?”
梅妃笑开:“你到时便知。”
“梅妃实在任性,非拿什么太子的人来出气…”帝王许久未在案牍,一到跟前,说的还是后院事。
案牍奏章堆得不少,但翻看来,又都是处理过的。
看来太子在他养病时也还尽了些孝,差事未曾糊弄。
明景帝又问左右:“太子可去梅妃那儿要人了?”
“不曾,连端莹公主去闹都是太子派人劝回的。”
明景帝颇满意,还是太子知道君心。
更知道轻重与嫡庶之分。
不枉费清远苦心,这般委屈女儿…也总算能得太子一分敬重了。
“邺姑娘与太子会面没多时就去了寒蕊居,真是大度宽容,果然陛下眼光毒,挑中的好儿媳。”
宦官们当然紧着讨好,捡些顺耳的话说。
毕竟陛下,确实是年岁大了,哪里听得半点逆语…这沛门进献的私奴到了枕间,就更加昏昏然。
“诗雪是委屈了,不过为人正妻可不就该这般?要为丈夫分忧解愁,得扶持得了丈夫。”明景帝很有经验似的,侃侃而谈。
一个女子如何做妻子,竟是由男人要求的。
还自古由今地引为常理,真是荒谬自大。
“要是一味任性,那只能用来赏玩,是妃妾。”明景帝摇头。
“所以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八十一御妻,那都是为了雨露均沾,不存过分偏倚。”
“正是因此也才使得子嗣繁茂,家族鼎盛,这是庶人明白不了的道理。”
说着更有自得之色,陶然道:“太子东宫后院空虚,现在还不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偏宠于一人,但往后就好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又想到什么,命人道:“将那刻了‘白燕还巢’的玉板取出来,等这件事结了就赐给太子。”
“他也该学着管束房中人了。”
说完就起身再回内殿,折子有人批,他定期看看就是了。
书中无有颜如玉,内帏却有暖玉香。
“衣裳洗了多少了?”
来提娇栀受审的侍女看着娇栀在一旁石凳上坐着,好不悠闲地给洗衣裳的侍女计数。
那宠囚还回她的话:“快洗完了,还有几件。”
还这么平淡地回话?
娇栀实在是平静。
算算时辰,就算圣洇流不来也会给她搬救兵的。
照理说寒蕊居不可能全是邺相的人,那也太藐视明景帝了。
梅妃到金荠园也就邺相自作主张,但是明景帝不问罪,邺相宦海老手深得明景帝信任更不可能连续两次出格摸老虎须……
这次怕是明景帝对她和圣洇流的试探还没完,想借着梅妃再看看圣洇流是不是被她迷惑。
绝不会是看什么密银真假,邺相总不会为了杀了未来宠妃来捍卫自己当皇后的女儿就连带着把未来皇帝的皇位给薅掉——那不就是一场空么?
所以,也就想让她倒个霉,看看圣洇流救不救她罢了。
不救,她就只是倒个霉。
救了,明景帝一不高兴,觉得这太子不行,被美色迷惑拿得起放不下,可就把她砍了呢!
所以圣洇流不能出面,连带着圣洇流有关的也不能出面。
明景帝对邺姑娘如许偏爱,这时也是逼着圣洇流向邺姑娘示好……说不定,目的就是让邺姑娘来捞她,以此辖制圣洇流。
得人情和声名,就是没得真心。
娇栀跟在提走她的侍女身后,想着待会怎么扯谎。
这寒蕊居里是有明景帝的人,那她就不能说她是被圣洇流胁迫。
可她要是还说是两情相悦……那邺姑娘也不愿意捞她了呀?
这还真是难办。
邺诗雪同样也觉难办。
后悔自己答应梅妃问审答应得太轻巧。
万一梅妃问些对殿下不利的话呢?万一那宠囚就毫无情谊也无骨气地招了呢?
她惶恐起来,拦住梅妃道:“还是罢了,我将她接回去就是。”
梅妃怎肯,只道:“怕太子怪罪晚了?你可是贵女,纵使是太子也该给几分薄面,何况他有求于人。”
邺诗雪肃了神色,“太子并未求我,只是诗雪一人所为。”
“可太子对宠囚爱甚,这金荠园没几个瞎子。”
梅妃嘲笑似的,又道:“邺姑娘自己贤德,体察旁人,却不知道这被救的承不承你的恩。”
邺诗雪蹙眉,又动摇,但偏头微怒:“我何须一个奴宠来感恩!”
梅妃摇头,说她想的不对,“奴宠手段无不用其极,没皮没脸自然比咱们拘束少,她们说话可都是不顾真假,只看利害的。”
“你而今接她回去,就要得她感激,甚至追随,这样你在东宫后院,多少能少一个敌人。”
“如若不然,就让本宫处置了她,看看密银真假。”
邺诗雪这才听出关键,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密银”二字。
往昔父亲说过燕尔大帝……可那宠囚不是陈国人么?哪还牵连上了燕家宝物?
难怪梅妃抓了不放,这要是坐实了,殿下太子之位也……
“若是真的是个燕国细作,那太子只是被迷惑,能有多大责罚?本宫只愿将浚儿放出来,别受窝囊气罢了。”
梅妃猜定了邺诗雪,“由陛下出面处决乱国细作,太子不敢求情,毕竟现在太子都不敢来,何况而后?”
“他只会当是丢了一件往昔喜欢的衣裳,算不得什么。”
正说时,屏风外转进人影,仆婢道:
“娘娘,人带到了。”
邺诗雪从屏风看去,只见纱屏绣着黄雀与乌枝。
她装得漫不经心,手里指甲却颤着戳进手里。
宽袖舒落,她对梅妃道:“娘娘尽可审讯,此等误国之疑,用刑也不为过。”
梅妃笑起来,明知故问:“那太子,邺姑娘如何去说?”
邺诗雪展眉:“圣旨已下,太子再三过问乃是疑君。”
梅妃掩袖挡了笑颜,觉得邺相有这样的女儿很好笑。
父亲辛苦铺路,女儿一朝反口,全做白费。
连可能把太子卷进来也不顾了。
真是给自己挖坑,为了害个宠囚,连带着把太子也害了。
“如此便是,相信依邺相之能,一定不得牵连太子,邺姑娘也该快些回北苑,或者去郁园避一避,以作避嫌。”
梅妃送客,倒没想到这本来铁桶一个的中宫一党居然有怎么容易攻破的一块。
邺相聪明一世,也没想到亲生女儿这么重小利轻大局吧。
梅妃又觉不对,邺诗雪在宫廷许久,处事也算周全……怎么这个样子?从前是谁代她理的?
待见得邺诗雪果然避去了郁园方向,才命将屏风撤开。
娇栀其实早就听清了前后人语,那屏风人影不过是梅妃故弄玄虚。
她心里嗤笑,原来就为了这么点事。
“你也听见了,自古没有多少妻妾和睦的美谈,这人前宽容的邺姑娘也是容不下你的。”
梅妃倒是说的实话,由她这妃子身份说来就更是血泪之语。
“太子爱你也是假的,帝王家薄幸寡恩,否则也不会只托一个不肯真心相救的未来正妃。”
娇栀听得皱眉,这才一夜不到,圣洇流当然不能硬来。
梅妃是要离间她们?离间来能干嘛呢?
“本宫现在放你,也不求什么感恩,就只望你别上这道貌岸然的贵女的当,好好在太子东宫多活几年。”
梅妃干脆,直就让人送娇栀出门。
娇栀新奇,这是什么路数?
邺相坑梅妃,梅妃就坑邺姑娘?
以为她能出去对太子说邺姑娘坏话,然后让邺姑娘婚姻不幸?
未免是坑,娇栀还是觉得要透露一二:
“娘娘若是所虑在三皇子,也不难。”娇栀敛眉又舒,笑道:“不出两月,进大理狱的会换成太子,朝阙,也会换了天。”
梅妃微讶,那宠囚又毫不客气地掠身就走。
比起那个正经的贵女,派头还要大些一样……
这皇后一家子实在怪异,邺家怪异,这个宠囚更怪异!
她只所以放这个宠囚,是实在看不过邺家这样戏耍她!
“她能听话地服劳役?”
梅妃不信。
婢子虽是邺家安排,但也实话实说,“不曾,这位也是个人物。往后东宫后院可有一番风雨了。”
又喟叹:“娘娘便是与邺相见气,也犯不着这么害我家姑娘,毕竟姜家邺家都是四族啊。”
梅妃反而瞪她一眼,厌恨地回了卧房。
“推糜十三策”的邺相,明景四杰之首的邺相,现在监国的首宰——邺相!
竟然到现在才看明白他。
哪里是什么最能知君心所想之人,又哪里是与陛下君臣恩重,友情谊深!
分明只为自己私利,连带着连国家也不顾……
这邺相一开始就没打算困住那个宠囚,更莫说什么密银,什么乱国疑罪!
只要邺姑娘能极快领了宠囚出去,那就能瞒住太子藏密银。
但是邺姑娘经不住一点诱惑,就这么把对太子的恩德和太子妃的地位稳固都扔了…
说什么虎父无犬子,其实邺家一代不如一代!
那还不如放这个装道人的妖精回去,来日,好好掣肘装贤德的邺家女!
或者,没等到那时,太子私藏密银的事就该败露,而邺文琰,也终究逃不了连带欺瞒之罪!
“陛下现在何处?”梅妃明知故问。
婢子瞧出不对,犹疑道:“娘娘,夜色降下来了,这时不宜出门。”
梅妃凛了神色,“邺相所要,得与不得已经与本宫没有干系了,若非邺姜两家利益交错,本宫绝不甘心吃这个哑口之亏!”
“还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