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温和得仿佛要融化在风里的声音。
是啊,真的如同风一般,能给人最柔软的拥抱,然而,当它远去之时,却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挽留。
“有很多人站在河堤边,他们在干什么?”
“看夕阳。”
伊芙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第无数次地梦见如烈火焚烧一般的天空,梦见那张未曾模糊的脸。
风在低鸣,落叶飘舞于广阔无垠的天穹之下,而站在风中的人,也终会如同渺小的枯叶一般,悄然消逝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夕阳啊,夕阳是怎么样的呢?”
“……夕阳?红色的啊,太阳跟云都是,红得……”少女沉默了一下,有些笨拙地扯出了一个奇怪的比喻:“像苹果皮一样。”
发问者笑了,笑得肆无忌惮。
“我当然没有那些油嘴滑舌的吟游诗人讲的好,你不爱听就别听啊!”
伊芙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初恼羞成怒地吼出那句话时,自己胸口中那莫名的鼓噪。那时映在她眼中的笑容,温柔得仿佛一场让人不愿醒来的幻梦。
“不,我很爱听哦,伊芙,”
“等布伦希尔的黎明到来后,我们一起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听说在温暖的南方有冬天也不会冻结的溪流,还有开满整个山坡的欧石楠呢,”
“到了不再需要拿起剑的那时,你会把那一切讲给我听吧,”
“我等着你哦,伊芙……”
伊芙缓缓睁开了双眼,梦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耳旁,微亮的天色映入柔光流转的眼角,天边的晨光将大片的云朵渲染成明媚的薄金。
她将仿佛要攥紧什么东西一般死死压在胸口的双手松开,从简陋的床榻上爬起。她能清楚地听到来自门外的争吵声,争吵的其中一方显然在尽量地压低音量,而另一方却是毫无顾忌地扯着嗓子。
“你这小崽子竟然还敢收留流亡者,要是有多余的粮食那就拿出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镇子已经……”
“我只是把我自己的晚餐分给了她一半而已,女孩子吃的又不多!”
伊芙故意轻声咳嗽了两下。
来者的脚步果然立即匆匆地远去了,据说在两个月前,从南边来的两个逃犯为了抢夺粮食杀光了三户人家,血把坑坑洼洼的土墙染成了鲜红,那深刻的恐惧显然还占据着镇民的心。
面带歉意走进屋内的是一个男孩,他的面容仍然稚嫩,双手却已经被繁重的劳动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是吵醒你了吗?”他低着头面向伊芙,小心翼翼地问。
伊芙沉默着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
即便从是远处传来,声音在她的耳中仍然清晰无比,镇民们战战兢兢的对话中满是压抑的无奈和恐惧。
“那可是神啊,怎么可能会赢!”
“镇里的男人都去打仗了,要是再征粮我们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是啊,我才不想饿死,布伦希尔女神啊,我们祈求你,快点让国军那群蛀米虫去死吧!”
……
伊芙听得不由皱起了细眉。
“你呢?你希望这个国家被布伦希尔支配吗?”她突然开口向身旁的男孩问道,语调平和,却听不出任何温度。
“嗯?”正在清扫房间的男孩没有察觉到这句询问的异常,虽然略感意外,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我既没家底也没力气,女神也好国王也好都一样是统治者,只要赋税轻点,战争少点,让我能活下去就好。”
“活下去……”伊芙默默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真是单纯又卑微的愿望啊,低垂的睫毛将眼中的情绪掩盖,她下意识地轻轻按住前胸。
“凯安。”她从床榻上站起,突然叫出了男孩的名字。
“怎么……”男孩转身,右手却被一把拉过,他身体一僵,红着脸呆呆地看向伊芙。
眼前这个看上去大概二十来岁的姐姐很美,虽然昨日初见时她风尘仆仆,身上的斗篷破旧不堪,灰色的围巾将小半张脸遮挡在阴影之中,但他也不得不为对方的美貌而惊叹。
而现在,稍作打理之后的伊芙简直让他有些不敢直视。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淡金色,双瞳是比任何人都要深邃的黑,精致的五官轮廓鲜明,灵动之中又仿佛暗含着刀锋般的锐利。
那是他在这个小镇中从来未曾见过的,如此耀眼的美。
伊芙将三个金币放入了他的掌心:“帮我做一件事好吗,凯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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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边是万丈悬崖。
伊芙将一样东西从衣襟中抽出,握于掌心,轻轻一吻。
那是一只由银链穿着的戒指,镶嵌着椭圆形的欧泊石,那颗小巧的晶石在晨光的照耀下仿佛燃烧着海蓝色的火焰。
“这里是康拉德的黑石崖哦。”她微笑着,轻声呢喃。
“现在看下去,崖底全是或浓或淡的雾气呢,就像穿着好多层纱裙一样,虽然看不清楚底下的景物,但那应该是水的颜色吧。”
“风里,有野百合的香味呢……”
那个小镇已经在她的背后成为了一个遥远的点,但还是能够看到熊熊火光和连接天际的黑烟。
即使没有两个月前的那两个逃犯,所有的和平都不过是随时都能被轻易打破的假象——在这个属于布伦希尔女神的“光辉时代”之中。
在那火光和硝烟中,一定充斥着血腥味和惨叫声吧,但流淌的鲜血终将冷却发黑化作尘埃,死去之人绝望的呼喊也不会被任何人记住。
对于战争的残酷,她是再清楚不过了,淌血的刀锋至今也时常刺入她的梦中。但她已经不愿与战争再有关联,不过难得的偶尔,她也会心血来潮地做一些“多余的事”。
一个多小时前。
“帮我做一件事好吗,凯安。”
“向镇子的东边走,脚程大约四个小时,雅利城城门不远处的那座山丘脚下有一家倒闭了的酒馆,帮我从等在那里的人手中用一个金币换一个包裹,另外的两个金币是路费,用剩下的就当做报酬吧。”
离开前,她这样对那个因战争和疫病失去了父母,却仍然愿意收留一个陌生人的男孩说。
“不,剩下的我会还给你。”那时男孩的表情,还真是认真得让人想要发笑。
山丘脚下的破酒馆不会有人在等待,回来时,也不会再有家向他张开怀抱。那个小镇也好,“来自西北的逃亡者”也罢,都已经从他的未来中被消抹。
追赶的马蹄也快要到来了吧,她转身正欲离开,身旁的风向却突然变了。正当她在披风之中闪电般握住武器的那一瞬,四只黑爪在十来米外的前方轻盈落地。
一个男人从那匹黑色巨狼上跃下,一头短发在风中飞舞着璀璨的金黄。
他带着灿烂而调皮的笑脸,站在黑狼旁,左手按胸,行了个规矩得与那表情一点都不相配的礼。
“你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