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语
修复的行业发展至今,工具千奇百怪,但有一些仍旧沿袭古法。我画了一些常见的工具,在这里介绍给大家。

敲锤

棕刷

排笔

铅坨

骨刀
书归正传,我们开始正文:
天气渐渐转暖,京城春日的沙尘暴过了劲儿,接连下几场雨之后,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帝都的天气和江南不同,干湿变化极大,头天夜里还潮乎乎的,第二天日头高起,空气里的水分立时蒸发殆尽。这样的天气很不适合修复的活计。修复古画,常需将画心托裱上墙,使其逐渐干燥绷平,若天气骤然变得干燥,容易使画心炸裂。到了这个时节,图籍司里修复活计的进度,自然就变得缓慢。吴墨林也因此有了机会将藏品长期存于工坊内慢慢临摹。
刘定之依旧我行我素,板着一副谁都欠了他钱似的面孔。
这一日,内廷的太监魏珠亲自转交过来一件高头大轴,一并带来了康熙的谕旨,着吴墨林亲自修复。原来这一件巨轴是北宋郭熙的名迹《早春图》。《早春图》尺幅巨大,气势雄壮。此画于两年前转存于乾清宫内火墙边的楠木柜子里,这火墙是皇宫里面取暖的特殊设置,冬天里烧着炭火,通着暖气。《早春图》本就是历经千年的物件儿,老话讲“纸寿千年,绢寿八百”,这绢本画卷一受到火墙的烘烤,越发变得黑硬干脆。前些日子皇帝心血来潮,取出此画要鉴赏一番,谁料一经展开,便残破不堪,绢丝竟噼啪开裂。康熙心疼不已,忙下了谕旨让吴墨林亲自修复此作。
吴墨林本来就有心在图籍司中立威,这时候终于等到了好时机。他将司中大小胥吏官僚召集一处,在红漆面大案上展开破损不堪的《早春图》,对一众修复匠师道:“各位,此件《早春图》,乃是皇上钟爱之物,咱们一起讨论讨论,制定出一个修复的章程。”
各库司、匠师围拢过来,只见那《早春图》破败不堪,用手一碰,竟都掉渣,何况年代久远,已历数次修补,裱边脱落,画上的山水树木,墨色也都变得漫漶不清。年老资深的匠师深知此作修复难度实在太大,俱都默不作声,恐怕把自己沾惹上去。
吴墨林瞥眼瞧向一边的刘定之,只见他如痴如醉盯着《早春图》,原来这刘定之于古代山水画中,却最是喜爱北宋李成、郭熙一路画风,今日看到此件巨作遭此厄运,又是心痛,又是惋惜。吴墨林见众人都沉吟不语,心下暗喜,转头看向那一贯擅长溜须拍马的张库司,问他道:”老张,你来提点建议。”
那张库司紧皱眉头,缓缓说道:“大人,此画实在是北宋神品,但破损如此严重,绢丝薄脆,更是难以修缮。小人在图籍司几十年,遇到这样难修地物件,也只能措手而立,望洋兴叹。即便是世间修复高手亲自操刀,也不见得会修复如初。”
其他匠师也都点头称是。
吴墨林心下暗喜,他又问刘定之:“刘大人,你看呢?”
刘定之道:“虽是难修,但既然是内廷所藏,上头交付的东西,又如何能推辞不修?譬如医者看病,遇到难治的病人,竟不医治了?”
吴墨林不置可否地一笑,说道:“吴某既然担任本司主事,自当一力承担此事。”他又对几个没经验的年轻匠师说道:“你们几个年轻的小辈,这段时间就留在我的工坊内,劳累年轻人给我打个下手。”说罢将《早春图》移到自己的工坊内,大张旗鼓地开始布置修复事宜。吴墨林早已想好要在这一件难修的古画上一显身手,让司中老少官僚匠师从心底折服,同时也借着那几个年轻匠师的口,好好到处宣讲一番,到时候全司上下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也好杀一杀刘定之目中无人的气焰。
吴墨林也确实是古画修复的顶尖高手,他带着几个年轻匠师,施展那平生绝技,立即开始修复古画。那几个年轻匠师只在一边递个毛巾,打个浆糊,送碗茶水,遇到修复的关键之处,本想好好观瞧,学学技艺,却都让吴墨林临时支应去做某件差事,转过头来再看,那吴墨林已经做完。
半月有余,《早春图》竟已修复完备。吴墨林又施展出自己补画的本领,将《早春图》残缺之处补的天衣无缝,正补到一半,自觉得意,于是又召集来司中官僚匠师,说是要请大家帮忙再次提一点建议。
吴墨林修复后的《早春图》
这半个月以来,吴墨林手底下的几个年轻匠师已然把主事修复的本事到处传颂,其他老匠师将信将疑。吴墨林将众人召集到自己的工坊,大家定睛一看那《早春图》,俱都佩服吴墨林炉火纯青的本事。张库司更是趁着势头,鼓动三寸之舌道:“主事的手笔,怕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人,尤其是全补的接笔,与原作竟然天衣无缝,真令下官叹为观止!”

吴墨林补到一半的《早春图》局部
吴墨林故意补了一半,让众人来看,也好将自己所补的和原画作个对比。他听了张库司的阿谀,心中自满,正要装样子谦虚一番,不料一旁的刘定之却陡然冒出一句话来:“吴主事,你这样修复此画,实在是污损前贤圣迹,修了竟不如不修。”这话直把众人惊个目瞪口呆。
吴墨林怒火中烧,说道:“刘大人可否说说,吴某哪里修的不好?”
刘定之道:“吴主事,您自负才高,将残损之处补全,让人看不出原迹与修补之处的区别,岂不知是越俎代庖之举。如此这般修复,混淆前后笔迹,你让看画的人如何知道原始画作的真貌?若是皇上赏鉴此画,分不清哪里是你的手笔,哪里是郭熙的手笔,那你岂不是欺君?你到底让皇上看的是郭熙的画,还是你的画?你本是修缮古物的匠人,就应当对前人存了谦卑之心,那些残缺的部位,若是实在不知道原作的样子,宁可不补全,也不能凭着自己的臆测,胡乱接笔全色。”
一席话竟把众人唬得当场愣在那里,尤其是刘定之说的“欺君”二字,更如晴天霹雳,把图籍司一众匠人吓得心肝摇颤。吴墨林听了也惊惧不已,他这一次为了显摆自己的本事,确实补画了不少空缺之处,本来得意非凡,却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别人攻击自己的把柄。
刘定之大气凛然,厉声道:“匠人自有匠人的本分,吴主事既然行此越俎代庖之事,小人也不可袖手旁观。小人即刻便将此事上报内务府总管大人,请吴主事好自为之。”说罢拱拱手便拂袖而去。
吴墨林脸色青紫,心里把刘定之祖宗八代骂了个遍。转念一想,不能等着刘定之去告状,自己也得赶紧向上头通报陈清,绝不能被刘定之占了便宜。
却说这内务府总管,正是康熙皇帝的第八个儿子胤禩。康熙晚年欲废太,而八阿哥胤禩是竞争太子之位最有实力的阿哥。胤禩待人接物礼数周到,谦谦有古君子之风,在朝堂中有不少拥趸,甚至竟有人私下称他为“八贤王”。他担任内务府总管之职,也足见得康熙对他的器重。当下太子势弱,众阿哥各自培植党羽势力,狼顾鹰视,相机而动。胤禩看似谦和儒雅,但却早已存了争夺太子之位的心思。只不过一直在韬光养望,忍耐着静观其变,绝不主动招惹事端。
胤禩管着内务府这一千来号官僚,大大小小的事情倒也繁杂。手下官僚相互攻讦是常有之事,他一贯秉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宗旨,宁少一事,不多一事。这一天接到手下一个主事和副主事相互攻讦的陈事情由,不由觉感到头疼。于是他将吴墨林和刘定之都召到自己的府邸,详细询问二人争议的关捩。谁知那吴墨林和刘定之争执不下,两个芝麻大小的官儿吵得不可开交。那刘定之更是咬定了自己有理,甚至要自己亲自去皇宫门外扣阙,拼着一死,也要面见皇帝陈说此事。胤禩早就看出这刘定之是个认死理的主儿,如硬压着此事,说不定此人真要去扣阙。
八阿哥的庄园内亭台林立,假山堆叠,雕薨飞檐,华丽绚灿,但吴墨林和刘定之都没心思欣赏这一切。他们两个口干舌燥地在胤禩面前辩解了半天道理,只见这“八贤王”紧锁眉头,越发地不耐烦起来。终于,胤禩摆了摆手,说道:“你们二人都退下吧,此事我会亲自向皇上陈说,看看他老人家是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