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在一整个冰河上。
有狂风席卷,有寒气凌虐。
但哪怕如此,她仍牢牢谨记,万不可挪动丁点儿,否则可怜形象就要破碎。
“我们喊两个同学上来,表演一哈狐狸和乌鸦的对话,哪个想来,个人举手!”吴老师请同学上去表演了。
举手的么,仍旧是坐在前三排的同学。
吴老师点了两个自信的,平时也比较听话的孩子上台。
一男一女,他们热情演绎书上的对话,像是身上发出耀眼光芒来。
“亲爱的乌鸦小姐,你长得嫩个乖!想必你的歌声也一定很好听吧,你能唱一支好听的歌给我听嘛?”
“当然,我唱的歌最好听,你想听啥子?”
许是他们的光照太强,太暖,他们晒干了沉檀身上的淤泥,也晒走了沉檀身上的水汽。
她在梦里,见着冰消雪融,见着自己从高处坠落。
带着惊恐,她从梦里惊醒,发现自己的头竟磕在了书桌上。
完了!
她绝望极了。
我的模样,许是丁点儿都不可怜了。
干透的泥块无声掉落在地,她动动身躯,发现一切如常。
没有冰冷濡湿的棉衣,也没有泥土附着。
只有些水印,代表着她曾遭过劫难。
她不知为何会这样,不知为何那些痕迹都消失不见。
是不是水都会干,是不是什么都会改变?
沉檀抬起头来,看了看黑板。
黑板上,吴老师画的大树,树下有只狐狸,惟妙惟肖。
树上有个鸟巢,枝桠交叠错乱。
旁边站在个乌鸦,嘴巴大大,叼着块肥肉。
吴老师的画不错,应当做个美术老师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大妹被那个面容清秀的孩子找到。
“你跟吴滚滚是一个村的吧?”男孩子问她。
“是的,爪子咯?”她回答着,拿着搪瓷碗,往操场去,着急去打饭,去晚了容易没饭。
男孩子对着高年级的大姐姐,也着实有些畏惧,不敢去拉她,只小步跑着跟上,道:“她早上被别个推到冬水田里去了,我喊她回家换衣服,她不干,你去劝哈她嘛……”
“要得,谢谢你哈,我打了饭就去。”周大妹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的,她天天在冷水里泡着,洗全家人衣裳,过惯了苦日子,所以随口应着,打完饭再说。
男孩子把话传到,便背着书包走了。
中午三个小时,他肯定要回家的。
一直到吃完饭,把碗都洗了,周大妹才想起这事,跑到学前班那边去看沉檀。
不大的教室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她还趴在桌上睡觉。
小小的孩子,没有启智,没人带着她,她也不知自己终日要做些什么。
“滚滚……”周大妹在门口喊她,“你囊个不回去换衣服呢?”
沉檀迷茫抬起头,怀疑是在做梦。
“不是讲你衣服打湿了嘛,你请假回去换衣服。”周大妹说了这句话,便回教室去了。
她甚至都没进去看看沉檀。
她若是进去,便会发现,沉檀的衣服,早就干了。
周大妹和那个清秀的男孩子一样,他们只是,做个过场,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情。
不这样做,他们内心过意不去,只要做了,甭管做的如何,他们心里都会好受。
既是做给别人看,也是做给自己看。
又不是做给,那个需要帮助的人看。
那天沉檀回去,身上衣服和平日脏污,没有什么区别。
外祖父根本就不知道,她今天挨过冻,受过罪。
也什么都没问。
吴放龙见她背回来的菜根本没动,本想骂她,但一想到早上被她发现自己没去上学,又怕沉檀揭发她,忍住了。
沉檀白日没吃的炒南瓜丝,被吴放龙晚饭时吃掉了。
他到底还是有些生气,愤愤地对沉檀说:“不吃,明天不给你炒了!”
吴放龙嘴上说得硬气,第二日还是炒得好好的,给沉檀装了带走。
沉檀没吃早饭,肚里觉得饥饿,便在上课时,偷偷地,把搪瓷碗里的南瓜丝,摸出来吃。
吴放龙猜想得一点不错,她根本不顾这是中午的菜,也不管有没有米饭。
她知道自己饿了,知道这有吃的,那就可以了。
吴老师在上面讲课,她便趁大家不注意,把头低在桌子底下去,用满是脏污的手指,把搪瓷碗上罩着的塑料袋,掏出一个小小洞口来。
黄色塑料袋有着既光滑又粗糙的手感,她尽量在往里掏南瓜丝时,不叫塑料袋发出声响。
摸到一根南瓜丝,她勾在指头上,慢慢带出来。
同时,她也注意着四周,左右看看,像只观察情况,准备偷东西的老鼠。
贼眉鼠眼,就是她现在的真实写照。
第一根南瓜丝,被她放进嘴里抿了很久,她不敢嚼,怕发出声音,便只用舌头和口腔,去感受它的美味。
盐和味精配合在一起的鲜美。
油放足后,散发的油香。
还染上了干辣椒的丝丝辣意。
而后是姜的辛,蒜的香辣。
等所有附加其上的佐料都被她吮吸完毕,原本清新的南瓜味才释放出来。
这气息来自土地,带着清风和细雨。
也看过早晨的露,夜里的晚星。
它沿着弯弯曲曲的藤蔓,攀爬而上。
春天是金黄的花,吹着无声喇叭。
夏天就是拳头大小的瓜,底下还附着未凋谢的蔫黄尾巴。
“咕咚——”
她喉咙发出轻微的吞咽声,把这属于自然的瓜菜,整个吞了下去。
有了第一口,就有了后来无数口。
她有时会摸到干辣椒,这东西味道要比南瓜浓郁,但整个吞下去十分艰难。
有时辣椒皮贴在嗓子眼,她想咳又不敢,只能很努力抬头,想方设法在嘴里攒点津液,用力往下吞咽,把辣椒皮冲下去。
等姜蒜也吃一遍,她就能通过手的触感,来辨别哪些是好吃的,哪些是不好吃的。
她也逐渐变得贪婪。
现在已经不觉得饥饿了。
她只是单纯的贪吃。
从开始摸一根,逐渐演变到摸一把。
黄色塑料袋上的孔洞越来越大,直到破开。
她在中午没有到来之前,把菜全吃光了。
周围的同学早就闻到菜的香气,不过他们懒得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