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吴墨林随着龙舟,循着京杭运河,一路就到了京城。他在城西寻了个偏僻的四合院,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了下来,又去琉璃厂添置了修复使用的一干工具和材料,在家中布置起来。琉璃厂分东、西两条街,乱哄哄挤满了读书人,热闹非常。一个个店铺中的古籍字画、笔墨纸砚,各类文玩器物琳琅满目,其中大多书画都是伪造的赝品,赝品中大部分是京城前门一带书画贩子伪造的,也有不少苏州片和河南造,从造假手艺来看,比起吴墨林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又过了几日,吴墨林收到内务府的消息,方才得知吏部已经批了他的官身。内务府于是派了个胥吏,来通知他赴任,一并带给他封官任命的文书,官服、官帽、官印等衣什物件。
吴墨林当的是七品小官,在皇亲国戚扎堆的京城,七品官实在是微不足道。吴墨林倒也没什么激动的感觉。他摩挲着官袍上的补子,觉得绣工还算凑合,补子上绣的不知是什么大鸟,仙鹤不似仙鹤,鸳鸯不像鸳鸯,于是将衣物扔到一边,打开封官任命的文书,却见文书上有几个吏部侍郎的签字,签字上钤着吏部的大印。吴墨林还是头一回见到封官的文书,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从心底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伪造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书。想到自己这些年来造假成瘾,渐成一种纯粹的兴趣,好似是为了造假而造假,想到这里,哑然失笑,不禁觉得自己就是干这一行的天才。转念又一想,将来进了皇家大库,有数不尽的古书画等着自己临摹描画,未来还要和金农干一票更大的事业,不觉踌躇满志……大展身手的日子,就在眼前。
吴墨林供职的造办处位于内廷隆宗门西慈宁宫。为了便于收纳、保管和修复宫内所藏器物书画,办公地点距离皇帝的寝宫较近。造办处下设几十个工坊,有五六个主事,吴墨林的官职是图籍司主事,主管的是内廷书画、古籍、舆图的修缮、保管、储存的工作。他的手底下还设有一个副主事,几个司库和司匠。吴墨林一一见过了手下的官员,想要摆出一点官威,又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好在这些官员比较主动,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勤快的很。只是手下那个副主事,态度稍显冷淡。
原来这副主事名叫刘定之,他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虽然早早在二十多岁就中了进士,但为人耿直,不通宦情,被安排到造办处的图籍司担任八品的副主事,一干就是十五年。这刘定之却毫无怨言,兢兢业业,本以为这一次人事调动,旧上司挪了个窝,自己会升上去,结果上头直接调了个人过来。这也就罢了,却听说这人还是皇帝钦命的一个工匠。刘定之科举出身,最瞧不起的就是工匠,他平时作画写字,也最忌讳犯匠气,如今却有个匠人站在自己头上,不由得憋了一肚子闷气。
后来吴墨林从手底下一个姓张的库司口中得知,这刘定之性格耿直,自负才学,历来与上司不和,偏偏这人从来行事严谨,才学出众,光明磊落,上司也抓不到什么把柄,真就像那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张库司是个溜须拍马的包打听,早看出新主事吴墨林厌烦刘定之,于是主动吐出许多刘定之的事情。吴墨林见张库司知无不言,于是旁敲侧击道:“老张,这刘副主事,成天勤勤恳恳,一心全在差事上面,好似除了差事,再没别的寄托。”
那张库司说道:“他呀,一辈子没别的爱好,连老婆也不娶,只是酷爱那古代的法书绘画,尤其对皇上收藏的书画珍品,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
吴墨林问道:“他自己也收藏法书名画吗?”
张库司道:”这刘定之尤其喜欢历代忠臣、大儒、名士的法书名画,但他也没有那么多钱搞收藏,只能觑那当下一些画家的东西购藏。”
吴墨林又问:“当下哪个画家入得了他的眼?”
张库司道:“小人听闻这刘定之尤其喜欢一个叫作朱耷的江西籍画家。这朱耷刚去世没多久,存世的画作也不多,价格兵不昂贵。刘定之到处搜购,但凡见到朱耷的东西,总要倾力买下。”
朱耷本是明藩王之后,自满人夺了老朱家天下,他便出家为僧,自号为“八大山人”,平生困苦潦倒,只以书画自娱。吴墨林以前也造过朱耷的假画,对朱耷的画风,是比较熟悉的。这朱耷性情孤介,遇人总爱翻白眼,因此他平生所画游鱼禽鸟,也大多翻着白眼。难怪刘定之喜欢朱耷的画,他们原本就都是爱翻白眼的一丘之貉!
吴墨林回到家中,紧闭房门,取出纸笔,构思片刻,濡墨挥毫,不多时便画了一条鳜鱼,又仿着朱耷的书法,题了款,又从囊匣中取出一个大木盒,从里面找出朱耷的假印章,按了印泥钤盖上去。他造假技术已臻于化境,不过半个时辰,就如行云流水般造出一件假画,又觉得纸墨少了点旧气,于是在厨房熬了一锅猪油,将这张画悬挂在灶台上,用慢火烟熏了一晚。待到天明,那鳜鱼图果然裹上一层旧气。
吴墨林将这画随身带到了工坊,找到刘定之,瞅准四下没人,取出画来,面色平淡且温和地对刘定之道:“老刘,听说你喜欢八大山人朱耷的画,我正好收过一件,便送于你了。”

吴墨林仿造的《鳜鱼图》
刘定之狐疑地接过画,展开后不禁心中一阵惊喜,自己酷爱朱耷的绘画。他也曾收藏过朱耷得一件《鳜鱼图》,没想到这吴墨林竟然会又送给自己一件。想到自己本来对这吴主事一肚子怨气,其实只是自己倒霉。难得上司竟主动讨好自己,今日又怎么好意思收下这份礼?正踟蹰时,吴墨林笑道:“老刘,你就收下吧,听闻你在着图籍司兢兢业业十几年,兄弟我初来乍到,还要你多多帮衬。”
听了这话,刘定之不禁有些惭愧。他心里一阵温热。低头凑近了仔细看那鳜鱼图,突然闻着画上飘着一丝异样的气味,却不似寻常旧画的一般霉味儿。于是凑近了仔细观瞧,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画法虽然猛的一看与八大山人同出一辙,但仔细观瞧,笔法中带着一点跳脱、细碎,与自己收藏得那件《鳜鱼图》只皮相类似,骨法用笔绝不相同。

刘定之收藏的八大山人《鳜鱼图》
他越看越怀疑,面色渐渐阴沉。他早就知道古画造假的高手大多出身于修复的行当,难道是这吴墨林造了张假画,又要送自己当作人情不成?这吴墨林也太小瞧自己了!他心中越想越气,头上青筋暴露,自己平生浸淫书画几十年,连老婆都不娶,功夫全下在书画上了,今日竟被一个造假贩子拿这刚出炉的假货蒙骗。这吴墨林着实是狗眼看人低!
吴墨林看到刘定之表情的变化,心里咯噔一下。
刘定之冷哼了一声道:“大人,听闻你是扬州修复高手,扬州那地界,向来出人才的。听说不光有修画的,还有修脚的,功夫也是一流。只不过您要拿这刚伪造出来的东西在小人这里赊个人情,未免小看了我。”
吴墨林装作不知情,嘴硬道:“什么?这是假的?老刘你莫把我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这画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你又有何凭据,说这是假的呢?”
刘定之冷笑道:“这画的表面有淡淡的一层油烟气,用手一抹,还能抹掉一点焦茶色,是刚刚做旧的东西,火气太大。何况这画风,虽然与朱耷非常接近,但看用笔轻佻,笔法中有一点寡廉鲜耻的邪妄之气。吴大人,您不会看不出来吧。”
吴墨林心中大惊,又羞又气,没想到这个科举出身的读书人竟然对造假也这么了解,想来他在这图籍司干了十几年,鉴定的功夫当真不可小觑,不由得后悔自己小看了他,昨晚造假确实过于草率。于是只能陪着笑脸说道:“老刘,我也没仔细看,我这朋友送给我的东西,一贯都是真的,我也没想到这一件竟是个例外。”
刘定之料定这画十有八九就是吴墨林仿造的,扬州的修画师傅一贯造假,在业内是出了名的。他一向极为讨厌造假的行径,于是面无表情道:“吴大人,这画是不是假的,恐怕您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吴墨林冷汗直冒,心想自己先不和他计较,于是连忙转移话题,说道:“刘兄今日真是给我上了一课。我跟着刘兄学了一次鉴定,其实兄弟我是个大老粗,是工匠出身,因机缘凑巧才得了皇上的赏识,老刘你有这火眼金睛,可得多多帮衬着我吴某人照看着司里的差事,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咱兄弟们互相帮衬着,必定出不了差错。”
谁知那刘定之一听此话,更是从心底里瞧不起他。想到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才中了进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好不容易才当了这八品小官,十几年辛辛苦苦,却不如这杀才一朝受宠,心里真是打翻了醋瓶子。于是他铁青着脸说道:“大人言谬了,什么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没有这禄,您就不忠君了吗?我等为国做事,无论官职大小,当不计报酬,一心尽忠,万不可有那蝇营狗苟的心思。”
吴墨林听了心中大怒,心想你这酸腐的八品小官,当婊子立牌坊,装什么清高。老子真住造了什么孽跟你同在一个衙门干活。但他毕竟初来乍到,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好歹憋着没有发作。
图籍司当下并没什么要紧的差事,作坊里的修复工匠定时定量修缮从内廷转送过来的破损字画、古籍和拓片,吴墨林萧规曹随,一切规矩按照从前,并不过多干涉。只是每当看到副主事刘定之成天摆着那张臭脸,心里总是堵得慌。
好在吴墨林终于有机会得见内府所藏的法书名画,心中兴奋,倒也懒得和那刘定之计较。吴墨林一有空闲,就躲在自己的工坊内,私底下临摹一件修复好的古画,那刘定之竟然几次三番要求自己早日将修好的藏画归还内廷大库,不得滞留于造办处作坊,说这是内务府拟过的章程,有明文规定,直把吴墨林气得牙根发痒,却又不好跟他撕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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