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个身子歪斜在田里，底下是软软地，或黄或黑的淤泥，上面是一层冬水，因着淤泥厚，水倒温温发热。
她穿得厚，沉得也慢。
但小霸王觉得这胖子飞快在往下沉，他担心淹死人，连忙脚底抹油，飞快跑不见人影。
人就是这样可笑。
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知道坏事即将到来，哪怕是他亲自做下的坏事，仍是会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哪怕知道，逃不掉也躲不掉。
哪怕知道，他只消伸伸手，道个歉，许多坏事都能过去。
还是会逃，还是要逃。
没办法，为恶者，大多内心弱小。
他们只学会了如何作恶于世人，至于后果，自有父母承担，自有被害者承担。
那些被害的人，皆同样软弱，无人敢发声，于是，便成为帮凶。
无人教导他们，要勇敢面对一切。
面对很坏的结果，面对司法的判决。
他们逃避现实，他们忍气吞声，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很了不起。
然后把人间变成地狱。
“我拉你上来……”那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没跑。
他伸手，把沉檀从田里拉了上来。
沉檀确实长得胖，他龇牙咧嘴，费好大劲儿，才把沉檀从田里拖到路上。
她一身的泥水，压断了田坎边上的草茎，也给它们蒙上一层厚厚泥垢。
“你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吧，我去跟吴老师请个假。”他确实很温柔体贴，考虑得周到。
沉檀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慢慢抬脚，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吴老师人很好的，她不会说你的。”他以为沉檀是怕老师骂，才不敢回家去，继续劝着沉檀。
沉檀还是不回答，也不往家的方向去。
她想让自己的可怜模样给外祖父看见，给家里人看见，然后让他们多问问自己，多同自己说上两句。
但她知道，这个点回去，家里只有，永远睡不醒的外祖母。
所以她要捱到放学，捱到晚上回家，给他们瞧去。
她以为忍耐时间越久，她看起来，就会越可怜。
男孩子也不劝她了，跟在她身后，陪她往学校去。
她此际的这样可怜，他很难不同情。
哪怕他方才，并没有阻止小霸王的作恶。
其实也不只是方才。
小霸王每次作恶，他都在旁观。
不管是小霸王剪女同学辫子，还是撕烂别人的书，或是往人书包里放死耗子。
他通通看见，也通通知道。
但他从来不会出手，像英雄那般教训邪恶。
他只是冷眼旁观，而后用那小小的，几乎瞧不见的善良，去安慰那些受害者。
不是他天生冷血，只是无人教他，应该怎么去做。
再说，小霸王也只敢欺负那些，无人宠爱的小孩，真正被父母呵护得很好的公主王子，浑身透着自信光芒，又娇蛮任性，跟小霸王对上，很难说谁欺负谁。
只有像沉檀这样，跟上对上眼神，便躲躲闪闪，不敢主动同人讲话，活得像阴沟里老鼠一样的卑微者，才是小霸王的目标。
而这些人，他们父母尚且不在意头发的损伤，不在意孩子冷暖。
他要在意什么呢？
许是沉檀也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应该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来，她步子迈得小小，走得很慢很慢。
男孩子耐心陪她走完这一段，到看见校门口的时候，听见打铃声，忙跃过她，往学校里飞奔。
当然，他没有忘记，帮沉檀，也替自己，向吴老师解释一下，为什么迟到。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说是沉檀自己，不小心掉进了田里。
沉檀走过校门口，看门大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知道这是学校的孩子，便没在多看她一眼。
沉檀又走进教室，从后门进，直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没人问她什么。
左右的同学，认真听老师上课。
无人看她，无人理会她。
对于旁的同学来说，这一天，同往常一样，再寻常不过。
老师今天在讲狐狸和乌鸦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雀子，就是我们的故事主角，乌鸦……”陈塘县的老师都用方言教学，她们学不来普通话。
孩子从小被方言教到大，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方言教出的孩子，依旧能考高分。
只有沉檀觉得不对。
她那时还意识不到，这是方言的问题。
但她完全听不进老师讲课，她觉得没有意思，毫无兴趣。
她只是像座雕塑一般，坐在位置上，不肯挪动分毫。
生怕有了动作，自己的可怜样儿就会被破坏，就会消失不见。
那她晚上回去，就得不到外祖父的询问了。
“它找到了一块看起来很新鲜的肉，就是朒朒（方言，指肥美的肉，读作ga），含到嘴里，高兴地飞到树上……”吴老师声音很甜美，讲起故事来，也带着一种独特魅力，全班小孩子，除了沉檀，几乎都在专心听她讲故事，包括小霸王。
那时的学前班不比现在，里头的孩子不需要识字认字，他们只是被寄放到这里，混到能正式上学的年纪，便可以了。
因此吴老师讲课，也尽量用孩子能听懂的方法，去讲每一个故事，她不拘泥书上的一字一句。
沉檀天生的，欣赏不来这样的教法。
无论多美好的故事，一旦被替换了字词，意境就完全变了。
变得搞笑，也失了原本的味道。
田野里水的温热渐渐消失，她被湿透的衣服，开始冰凉起来。
这种冰凉逐渐从外套，透过中间的毛衣，穿进里边的打底衫，渗进肌肤，直传到她大脑里。
思维都被冻僵。
“大树隘角（方言，底下的意思）有个大洞，是个狐狸洞，狐狸出来，就看到乌鸦嘴里头含着块肥肉……”吴老师问同学们，“那肥肉看起来油咣咣（方言，有光泽的意思）的，你们觉得，狐狸想不想吃？”
同学们当然齐声大喊：想。
那会儿大多数家庭，也就逢年过节才能吃顿肉，谁不想呢？
肥肉也比瘦肉要更好吃，更吸引人。
沉檀仍是坐着的，但她思维已陷入了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