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千里江山图》亟待修复之事告知了张廷玉。这张廷玉是上书房大臣,素得皇帝赏识,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张廷玉没有细问古画受到污损的缘由,他立刻领旨而去,风急火燎地骑马赶往扬州知府住处。
这扬州知府名叫左必蕃。自从皇帝驻驆于扬州,左必蕃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皇帝一行将近千人,吃喝拉撒都得知府衙门照看着。扬州又是两江总督、漕运总督衙门所在之地,四品以上的高官随处可见。更何况此地又是盐商聚集之地,于是三教九流、黑白两道汇于一处,平日里就搅得左必蕃不得安生。皇帝南巡来了之后,他更是提心吊胆,唯恐治下有一点风吹草动的乱象。
这天夜里,左必蕃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左眼皮总是跳个不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身旁的老妻不耐烦起来,讥讽他道:“瞧你平日读那些养心悟性的圣贤书,都是狗屁,皇帝老儿来了,没有找你什么事情,你自己倒吓个半死,平时养气的功夫,都不知哪里去了!”
左必蕃心里焦躁,懒得跟老婆辩驳。正这时候,家里的仆人哐哐砸门,大声:“老爷,老爷,门外有个叫张廷玉的,说自己是内阁首辅,要见您!”
张廷玉的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左必蕃一骨碌爬起来,急忙喊道:“快快请张大人去西花厅!”
不消一刻钟,张廷玉就将寻找修复工匠的详情告知左必蕃。左必蕃听罢松了口气,自己身上没出什么乱子,就是万幸。不过皇帝的命令,片刻耽误不得。左必蕃思考片刻,立即拟出一串名单,令家中的仆人连夜去请名单上的人速来府中商议要事。
左必蕃所列名单中的人物都不简单,这些人都是扬州最知名的书画家。扬州高官、富商云集,遍地银子,也就引得不少书画名家鬻艺于此。左必蕃素来喜欢舞文弄墨,常常和这些文人骚客举办雅集,相互筹唱,因此他对当地知名的书画家相当熟悉。他虽然不知道扬州的修复名家是谁,但想必那些书画家一定知道去哪里找这修古画的巧匠。
名单上的书画家渐渐赶到左必蕃府中的西花厅。左必蕃略陈事由,恳请大家向皇帝推荐修复名手。众人听罢,心中暗忖:若是推荐的人不合适,皇上不满意,怪罪下来,难保自己不受牵连。大家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就是不见有人挺身而出。一边的张廷玉眉头紧皱,越来越不耐烦,左必蕃心里也越发着急。正此时,一个大脑门,细辫子的矮胖文人站起身,朝众人拱了拱手,不紧不慢说道:“诸位道友,鄙人有一绝佳人选,必能合了左大人和张大人的心意。若是此人不够格,恐怕整个扬州也没人够格了。”
众人顿时不再言语,目光都聚集在这个矮胖的文人身上,此人名叫金农,号冬心先生,是扬州著名的书画家。左必蕃连忙询问:“不知冬心先生所荐何人?”
金农晃着他那硕大的脑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所推荐的,正是扬州东城柳树街东头的吴氏裱画店的老板——吴墨林。”
左必蕃问道:“冬心先生可有把握?”
金农道:“大人放心,此人修复技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只不过是工匠出身,名声不显,但技艺却臻于鬼神啊。”
左必蕃又问:“冬心兄可否再详细说说,此人技艺如何了得?咱们向皇帝推荐的人,可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金农又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打开后递给左必蕃和张廷玉,说道:“大人们且看,这件折扇上的画作,就是这吴墨林的杰作。”
张、左二人凑近了观瞧,只见这扇子贴着几张残破的拓片和几叶残破不堪的书页,上面布满了虫蛀火烧得痕迹。两个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不免大感疑惑。
吴墨林绘制的扇子
金农笑道:“大人请仔细观瞧,这扇子上的东西,并非拼贴而成,全部都是吴墨林一个人画出来得。”
张、左二人听罢吃了一惊,两人用手去摸那扇子,又举起扇子对着烛火查看,方才明白扇子上的残破之迹,全部是手绘而出。
张廷玉皱眉问道:“金先生,这人有这模仿的工夫,真让人叹为观止,但却不知与修复技艺又有何干?”
金农向张廷玉鞠了一躬:“大人平日里忙于国家大事,对民间的奇门左道,自然无暇关心,这世上的描摹高手,大多是装裱修复行的出身。吴莫林的模仿功夫,正是从修复技艺中锻炼出来的。”
张廷玉不解:“此话怎讲?”
金农继续说道:“古画修复,首要者在于补破。若是画中笔墨有所残缺,也需要修复者接全笔意,将缺少的部分画出来,模仿原画的精气神,方才能做到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吴墨林描摹临仿的功夫如此了得,又熟稔那装裱的功夫,至于修补破画,补全残缺,自然也就绰绰有余。”
张廷玉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左大人和冬心兄,快去请这位吴墨林师傅来罢。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这事情,可耽误不得。
金农起身领命。左必蕃从心底里感激金农,他立刻让家中仆人备马,请金农骑马去请那吴墨林。
金农平素骑驴,很少骑马。知府大人家里的马跑起来风驰电掣,马背上的金农被颠的有点头晕。他回忆起自己与吴墨林的交往,不禁有些感慨。其实,金农刚刚并没有将吴墨林的详细情况全部讲出来。这吴墨林的修复功夫固然出神入化,但他和金农的相识,却是因为造假。大约三年以前,金农在雅集上看到有人拿出一张自己的墨竹图,请他在画中空白处再题跋一首 长诗。但金农却断定自己从未画作这样一件墨竹。但看那画的风韵,古拙中带着巧劲儿,简直比自己画的还像是自己画的。他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世上竟然出了这样的造假高手,同时也颇为得意,原来自己也小有名气,不然不会有人造自己的假画。金农立时对造假之人有了兴趣,经过明察暗访,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得知这造假的正主,乃是这吴氏装裱作坊的师傅——吴墨林,于是便登门拜访。
吴墨林伪造的金农假画
这吴墨林大概三十岁左右年纪,与金农年岁相近,两个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莫逆之交。这吴墨林不单能造金农的假画,古往今来的名家大师,他都能伪造。只是吴墨林专精于笔墨技巧,却囿于工匠出身,对四书五经、诗词文赋并不了解。金农走的是文人画家的路子,贯通儒释道三家,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吴墨林读书少,很佩服金农这种学富五车的文人。
三年来,吴墨林受金农熏陶,读了不少书,尤其是涉及到古代书论、画论的著作,几乎读了个遍。历、诗词一类著作,也多有涉及。但吴墨林最不愿读的书,是四书五经,他对这些经学典籍似乎有着天然的反感,觉得里面充斥着虚情假意。金农倒也赞同吴墨林的读书路子,毕竟吴墨林读书不为科举考试,全凭兴趣,设若天下没了科举,估计也没几个文人会钻研那些经书。
吴墨林此刻正在家中睡觉,他在迷迷糊糊之中被金农强拉起床,半天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吴墨林不禁开始埋怨金农:“我说冬心兄啊,历来造假都是闷声发财,你这让我给皇上修画,一旦出了名,不就成了人家的靶子了吗?人怕出名猪怕壮,你这不是害我吗?”
金农道:“墨林老弟,兄弟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好,我的苦心,以后慢慢说给你听。闲话少叙,你先跟我去把皇上的画修完了再说。”
吴墨林没办法,只得带上自己的修复工具,连夜跟着金农来到左必蕃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