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闭门鼓敲了六百下，房东太太（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她）就出了门。
她出门的时候，先给猫添了一点口粮，又给狗来了一棍子，警告它，作为一只狗，当主人不在家的时候，非但不要自己乱叫，也不要追着猫乱叫，以免招来一些宵小之辈，丢了钱财是小，害了自己清白是大。
等她做完这一切，已然夜色如洪，汹涌在整座长安城。房东太太刚一迈出家门，便被汹涌的夜色席卷得无影无踪。
我们知道时间当然不会过得这么快才对。所以在迈出家门之前，房东太太曾一度将几件襦裙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总是不太满意。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房东太太有一对很不错的乳房。很不错意味着它们无论从大小，形状，成色，质地，方方面面都在水准之上，这需要先天的孕育与后天的培养，很难得。
在我们这短暂的一生中，有人以德立世，有人以才为杆，有人凭着金银财气，有人绑持着大权，也有人以臭不要脸横行于市，以尖酸刻薄退避远近。房东太太自认为没有那样的能耐，故而她唯有靠这胸前四两好活。
长安虽大，大到超乎这个时代里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人的想象，但是在这个偌大的长安城里，房东太太没有别的依仗，这样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让人感到丢脸：有了这四两，房东太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可以在鸡鸣前起床，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在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中吃上一顿好饭，然后她可以出门压马路，shopping，咣当咣当，一天要来来回回走好几条街。
她有几个不错的姐妹，几个女人约来约去的，好不自在。她们还可以请街头流浪的画师给她们作一张画，在画旁边题字曰“今日与姐妹们同游，开心，愿我们感情不散”云云，记录下她们美好的一天。可是若是没有了这四两，她可能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可能是枯井的一缕魂，古树下的一抔土，又或是不知哪处乱葬岗里的一只野鬼。
正因为如此，房东太太每天穿衣穿裳都会抱有一种极大的热忱和认真负责的态度。当她把一切都搞定的时候，她却对襦裙上的那一根裙带系于何处心下难以捉拿。她是这样想的：若是将这一根裙带置于胸上，那岂不是锦衣夜行，白长了这样一对风光的姐妹？不是自卑的人就不能做那样自卑的事儿。
可是若是系于齐胸，她想来想去，秀眉促起又展开，心里总是膈应，不肯因此被一些臭男人揩了油去。以往她也曾穿齐胸的襦裙外出，每次归家，这几两好肉总是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一些鹰爪枯树枝般的手捏得青红白不定。
更为可气的是，有一些人真该点名道姓批评说教一番，这些人在从事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居然还不洗洗手，这实在是太不讲卫生，太没有公德心了。房东太太对于这种在她胸口上留下一个泥手印者的愤恨，更甚于那些伸手前鬼鬼祟祟，伸手后却可以一脸端庄，在房东太太看向他的时候，施施然吟出一句狗屁不通的诗来的人。
房东太太拒绝这种穿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房东太太觉得这种穿着实在是太过于羞 耻了。她有一个姐妹，日常这种穿着，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从来一片涟漪春色，引来不少侧目，该姐妹引以为傲，房东太太却羞涩难当，有一种穿裤子露了屁股的感觉。
可是事实上，房东太太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另外一件事：在这中羞涩难当之下，她尚还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欢愉，可是她万万不敢将这一种欢愉告诉任何人，以防他们觉得自己原来是个天下第一的荡 妇，这两种感觉就跟冰与火一样，炙烤着她，冰冻着她，她因这种感觉而欢愉，也因这种感觉而煎熬。
依我看，她之所以承受这样的煎熬，归根结底是在这个时代下，她难得喘上一口气来，非但她喘不上来气，她的姐妹也喘不上气来。所以当她穿上齐胸的襦裙的时候，她感受着这个时代的煎熬，她的姐妹感受着潜藏在她人性里的欢愉。她和王普一般，被这个灰蒙蒙的时代蒙住了眼睛，故而不知道千百年后，这一种欢愉绽放在朗朗的乾坤之下，被人们冠以自由之名。
我多说一句：有人来问我，既然胸上齐胸都考虑了，为什么不考虑系在胸下呢？胸下自然是不可能的了，长安城里最骚的妓 女都没那种穿法。我写个书，都担惊受怕，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入流的话被人看去，引来一群人批评我，指责我，抨击我，说我是个“老色批”或者“伪君子”之流，并在提及我时必然冠以“猥琐”、“下 流”之定语，你要是能考虑这么全面，倒不如我来写书，你来替我挨骂算了。
我们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状元从来不好得，在房东太太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状元更不好得。她在长安城住了二十多年，还未曾见过一个活着的状元，但是各行各业，却有不少勤恳努力的人。
我们说，一个人一生的时间有限，它是一个定数。在这个定数里，我们大约有三成在如梦，三成在坐卧与吃喝中滴淌了干干净净，四成匆匆于这日星隐耀，明暗晦定的人世间的话，那么房东太太在那仅余的四成时间里，又挤出三成的时间来呵护这一对硕大浑圆的姐妹。她在集市上挑了个遍，买了最好的猪胰皂，胭脂水粉，补水润肤，美白抛光，数不胜数，她所有的钱财，大半是落在了这些上面。
我们说，这是房东太太的努力，一个人只要努力了，无论她为什么而努力，就应该获得尊敬，值得尊敬的人是伟大的，伟大的人更应该尊敬。只可惜古往今来没有“好凶状元”这么一说，不然房东太太凭借自己的努力，是要得状元的。
我写这段话从黄昏到傍晚，费了不少心神，房东太太换衣服的这个过程从日色西斜，到夜色如水，从长安城各处角落涓涓而出，将要成为川流，也费了她不少的心神。后来闭门鼓响起，房东太太才如梦初醒，草草换了一件男式的圆领袍衫出了门。
早些年的时候，闭门鼓一响，官兵们就上了街道，他们排成一列，提着一盏灯笼，像是一条条独眼蜈蚣一般，在夜幕下的长安城的各处街道钻进钻出，而在他们的身后，也有不少的身影在阴影里若影若现，他们相安无事了很多年。
后来御花园里彳亍着的老头工作做的好，人民生活越来越说得过去，晚上的时候巡逻的官兵也不再板着眼了，于是阴影里若隐若现的人影开始多了起来。只要他们不喧哗吵闹，让人听了不大说得过去，大家还是相安无事的。
再后来，夜晚的长安城开始有光，开始有脚步声，开始有笑声，等到房东太太死了爹娘，丈夫也被官兵抓去做劳役的时候，长安城的夜晚如同白昼，夜色在半苍穹缩着脚，整晚整晚地凝望着这座城池。
大约也就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城池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房东太太出门以后，先是去了胭脂铺，买了些域外新进的胭脂水粉，又去看了看诸如喷火，胸口碎大石的杂耍，最后去了布庄，裁了几匹好缎子，这才有一脚没一脚地往回返。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正缩在院门口墙角坐着，几乎要饿死的王普。
房东太太四下看了看，确认这就是自己的家，两个时辰前，她就是从这扇门里闪出来的。
但是她在这条巷子里生活了这么久，泼皮无赖见过，黄发垂髫见过，恩爱的夫妻，醉死的鬼，颤巍的老头，骂街的寡妇也见过，可唯独不曾见过陌生人。
“你滴，什么滴干活？”房东太太装作自己原来是扶桑人，近来才学会了几句汉话的扶桑娘们，并且主动发问，抢占先机。房东太太觉得自己这一招极为高明，非但为自己壮了胆，平生莫大的勇气，而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震慑宵小，让其掂量一下，是否真要结下梁子。当然如果对方要是大盗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房东太太表情严肃，仿佛在训斥一些不听话的小孩，但是心里却在骂娘。早上的时候，日常来屋顶叽喳吵闹的鸟儿一个不见踪影，生火做饭的时候，干燥的柴火三番五次点不着，狗追着猫跑个不停，从慈恩寺讨来的护身符怎么也寻不到。现在想来这些都是不安的征兆，可是自己却没有发现，还要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出门。
“我叫王普，是个剑客。”王普刚一说话，就把天聊死了。第一，房东太太不知道谁是王普，她从未听过有人叫王普，第二，房东太太不知道什么是剑客。王普刚一说完她就在电光火石间思索，却查询无果。就在她想要放弃思索的时候，却突然想起自己不知在哪听到过一次剑客，但是记忆太过于久远，再加上她其实是一个不喜欢回忆的人，因此她的记忆更为斑驳。
但是房东太太是一位聪明的女人，她很快想到还有一个办法知道缩坐在她家墙角的这个人是什么来路。那就是照身帖，照身帖上不但有个人姓名籍贯，出生年月，还有职业住所。
于是房东太太再问：“把你的照身帖拿出来瞧瞧。”
王普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有人问他要照身帖了。他非但不知道照身帖是个什么玩意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笃定他有那什么照身帖。他进城门的时候被要了一次，想要打尖住店的时候被要了一次，想要置办一身行头的时候被要了一次，硬要说来简直要说上一晚上。
更让他憔悴的是，当他说出自己没有照身帖的时候，那些总要大呼小叫，换来官兵，还要捉拿他。下山前，师父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和官兵打交道，这可真是躲也躲不掉。
饶是如此，王普还是老老实实说道：“我没有照身帖。”
房东太太听了，吓了一跳，几乎要哭了出来。以为自己今天仗势，本想震慑宵小，却见了大盗了。
一点小钱放在厨房瓮子底下，几匹好缎放在床下，一些珠宝首饰放在梳妆台上台下，粮食放在地窖里……她电光火石想了一遍，如果要是这个大盗以她性命相威胁，那她就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希冀能保有一条烂命。
但是王普没动，他只是静静缩着。他也躲累了。自他进城以来，除了跟官兵躲猫猫，再没做过些别的。到了这个时候，索性让他们抓去，看他们要把自己咋样，说不定还能管一口饭吃。
不是大盗？房东太太暗想，然后又问道：“你是黑户？”
王普说：“不是。”
房东太太又问：“你是敌国的间谍？”
王普说：“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剑客。”
房东太太还想再盘问，却听到巷子口有一道威严极了的声音响起来：“那个疑似敌国探子的人就在这一片地儿，把你们的招子都擦亮了，好好找找，免得上面怪罪下来。”
房东太太暗呼一声“糟了”，随后一脚把王普蹬进了房门里边儿，随后自己也闪身蹦了进去，关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