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归没有任何记忆，除了还能记起一睁眼就身处在这个，极其明亮也绝对狭小的空间中。
她记得清楚，她第一次睁开双眼时的混沌。
脑中就像杂乱的毛线团一样纠缠在一起，她绕啊绕啊，似乎是找到头绪，但都是假象，最终只好败给这种混沌。
之后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果她所看到的场景能够被定格成画面的话，那无疑每一幅每一帧，都完全相同，没有任何差别。
所以说她没有任何记忆——她没有必要去记任何东西。
不光是外界没有变化，她的身体也是。肉体作为思想的载体，也便不会变化。
饥饿与情感，都是不存在的。
时间在这里不再流动了吗？
吴归好像只是单纯的客观存在于此。
除了她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所有的事物都停滞在那一刻。
直到……
她发誓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窒息，她之前完全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吴归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拼命地试着驱动着身体内的器官——她真的不希望它们只是摆设。
生的欲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被死亡恐吓到激出泪来。
她像一条身在浅洼中的濒死的鱼，在无望的挣扎着。
“哦……抱歉。我的操作失误。”
吴归恍然间又板板正正地直立在地上，仿佛刚才的窒息与绝望都是错觉，无法掌控的身体也是错觉。
但她知道，一切都发生过。
那个声音让她吓了一跳，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一个极其新奇的事物。
她在潜意识里认定，他应该是她的主人一样的存在，即使她从未接触过他。
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嘛，主人的含义是何，她也并不知道。
于是，她以她陌生的语气说道，“主人好……没关系的哦，主人。”那声音甜腻到自己都要作呕。
分明是厌恶至极，为什么还要卑微的包容。违背自己的意愿，这是指令吗？
“很好，拟真功能，交互功能运行正常。”男性声音的主人再次说道，“今天的试运行到此结束，等会儿你们把报告都发给我。”
另一个声音，“可是市场部那边……”
声音被掐断，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音调还在吴归的脑中飘来飘去。
她虽然听到了这些对话，但是很可惜，这些对话对她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吴归破天荒的感觉到累了，于是她原地坐了下来。
一个概念闪过，她积极地去挽留它，并随口念了出声。
“我？”吴归伸出手指，迟疑地指向自己，“我？”
她拧紧眉毛，在内心不断重复着这个简单的音节，“我？”她内心是快乐的，因为她拥有了自己。
吴归不知疲倦地反复念着这个词语，念到只剩机械性的动作不断反复着。
2.
“你好，你的名字叫作阿弥。”
这是一个冰冷的机械音。
吴归能够区别，这个机械音只是声音的表达罢了，和那一次的男声不一样。
她沉思片刻。
“我叫吴归。我不是阿弥。”吴归站起身来，第一次拥有想要探索这个空间的愿望。
每一个方向——无论向哪望去——一眼看过去都是一样的，满眼纯白。
她第一次升腾起一种情绪，无聊。
“你在干嘛呢？”男声又突然响起。
哪一处是源头呢？吴归加快脚下的步子去找，无论站在哪里听起来都是完全一样的。
是哪里都是源头吗？还是根本没有源头？
“阿弥在找主人呀，主人不在的时间，阿弥好孤单哦。”吴归被迫回到起始点，标准的站着，还要垂下头去，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
吴归猛然间意识到，这具身体不是自己在操控的。
“那你要乖乖的，今天你回答一下主人的几个问题好吗？”
“好呀，主人。”
真的快要吐出来了。
男人很快抛出几个问题，有关数学、语言以及社科的一些问题。
那些问题的答案，吴归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好像是她本来就会一样。但是吴归明确的知道，就在不久前，她连“报告”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最后一个问题——”
“先生，市场部那边说，今天下午全部让你试行完毕，明天就……”
“你先应付着，有很多的细节我们还没处理好。我们本来就已经是昧着良心去办这件事了，现在我要保证，不会再出任何岔子！你明白了吗？至少拖到明天凌晨！”
“好……”
吴归抬头望着，在搜寻。
“你能听见？”男声的语调向上扬去，很是诧异。
他明显是对吴归说话。
“主人在说什么呀，阿弥还听不懂呢！”吴归找寻记忆里“阿弥”是如何应对这种情况的方法，也学着阿弥的样子回答男人。
男人端坐在大屏幕前，内心生疑，可屏幕内那个少女外表的AI，此刻没有任何表情。程序化的说完那句话以后，又回归到一个完全死板的状态中了。
淡淡荧光投射在他面庞上，映照出他慌乱的内心……千万别醒过来。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也是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是他人性的泯灭。
九年前，政府决定引导国内众研究院，与从事相关行业的科技公司，研发AI即人工智能，但他们的目标很是远大，决定研发“有生命”的AI。
政府许下了承诺，谁先研发出来，除了必须向国家与人民承担的必要义务以外，享有技术的完全权利。就是你只要是与国家一个战壕的，你想怎么用这项技术就怎么用。
要知道，这项技术定然是划时代，能将人类文明推进的一项技术，政府作出的这个承诺，无疑是在表达，谁先研发出来这项技术，谁就是这个世界的未来主宰。
时间慢慢推移，大多数的组织都放弃了。
无望的。没人能研究出来的。人类不能使一堆人类赋予意义，本身毫无关联的符号，发散出自己的生命。
本来堂幻科技有限公司，在两年前也要宣告破产，退出研究的。
但是堂幻动用最后的资源，请来了无人敢用的，在世界上都享有一定名气的疯子科学家。
男人也不敢相信堂幻怎么能够请来在世界享有名气的科学家，但在与这名疯子科学家的相处下，他相信，如果不是堂幻愿意给他施舍一个研发项目，这个疯子估计一辈子只能烂在家里。
因为他完全就是个疯子。
3.
男人屈从了。
理想告诉他，这辈子宁愿被逼死，像是布鲁诺一样承受烈火照耀，后世印证的荣光，他也不愿意违背真理。
但现实告诉他，你必须这样做，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当然男人根本触碰不到真理，他只是在疯子的指示下做了一件……违背道德事情。
堂幻在世界浪潮的冲击下奄奄一息，全世界都在看他们的笑话。他们必须把命都赌出来，置死地而后生，不然，将是灭顶的灾难。
男人在疯子的要求下，秘密地精心挑选了一个女孩，名字是吴归。
疯子操刀将她记忆删除，将她的意识剥离肉体，化归到新的载体当中，并与计算机相连接。
以当前存在的人工智能为辅，疯子转移的人类意识为主，构成新的“人工”智能。
男人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疯子了。
能称为天才吗？至少，他的研究，在外人眼里看来，是划时代的没错。
但男人异常笃定，他是疯子。
凭什么说他是疯子？杀死一个人能判多少年？更别提，这个女孩子是为了科学事业献身了！
都不是，他是疯子。他无视一个人的生命，藐视了作为一个人类的尊严和自由。
他将一个本是鲜活，火热的人，为了他的一己私利，化成电流和符号，困在无尽的冰冷的网中。
疯子倒是将“人彘”重新定义了一番。不再是断手断脚了，而是进一步把人的物质的一部分，剔除的一干二净。
男人后悔，他自责，他是帮凶。
今天突然又出岔子了，疯子口口声声保证过，吴归绝对不会在最后一步前出现自我意识。怎么今天只是运行知识库和学习能力，网络都不敢给她连接，就看见她在设定范围外有意识游走了呢？
虽然只是一瞬，但男人敏锐的察觉到，那绝对是吴归自身的意识。
要怎么收场这个闹剧。
“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盯着。”旁边一名员工试探地问道。
“不行。”男人有些烦躁。
凌晨将至，他在考虑要不要将吴归的意识彻底启动运载。
他凝神细思了一下，如果疯子真成功了以后，未来世界是会如何的。
外界人不会知道人工智能就是人的智能，这项技术一定会受到热烈的欢迎。
资本闻到腥风就会上瘾，要求扩大规模。但人脑是有限的，就算是已经变成了一堆电流和数据，并且有计算机的运算支持，那还是有限的。
一个人不够怎么办？那就两个人！
两个人不够怎么办……
遭殃的只会是符合标准的底层人。
资本可不是男人，在金钱面前，谁还管什么道德，什么人命，通通去一边去。
如果疯子没成功，吴归在世界的互联网中逃窜，能够运用全球的计算机，是没人能抓得住她的。那还不是任她想干什么都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4.
“疼。”吴归小声嘤咛一句，身上无缘故的出现剧烈的疼痛。
“对不起。”
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男人的声音。
“你要干什么！”吴归无助地看向四周，想要找一棵救命稻草，可放眼望去还是那片单调的白。
“果然……对不起，就当我杀了一个人吧。”
吴归脑子转过来了，难以置信地随便望着一个方向，“你要杀了我？”
男人不再回答，虚脱地跌回椅子上，望向屏幕中的画面逐渐碎片化，而后一片一片变为纯黑色。
那代表着，无。
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背负破坏“能真正的做到人类思维的人工智能”的骂名。是一个时代的恶人，是人类历史上的恶人。
但是想想其他结局，他反而觉得这样会好接受的多，毕竟他死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其他结局中，世界会逐渐疯狂。
她低头看去自己的身体，正成碎片一样渐渐离散，自己的意识也在渐渐淡化，归为虚无。
身体也像被四分五裂了一样的疼。
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为什么随随便便的就能掌控她的命运呢？为什么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你在干什么啊，李岭，你做的是AI啊，不连接网络你指望它智能个屁。我已经让你的手下着手去做了啊，马上还差最后一步了。稳住！听明白了吗？”
一层层的纯白碎片的覆盖中，吴归看见了出路——一个正跳动着激烈碰撞着无数粒子的通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