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极大,一下数日,似乎要将山头的怨气怒火、恩恩怨怨都冲干净,杨霏盈苏好备下的干粮都吃了精光,天才放晴。
周遇仍然独坐山巅东面,纹丝不动,丁亥给他送了把伞,却叫不动他。放晴之时,韩柏松望着那浑身湿透的背影,奇道:“那周前辈淋雨数日,莫非……”
丁亥箭步奔去,伸手试探鼻息,周遇缓缓睁眼,目光扫落到韩柏松身上,问:“我愿收你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众人震惊,韩柏松浑身一哆嗦,躲到柴伯骏身后,脱口而出,“晚辈天资愚钝,不敢让前辈劳神费力;家父严厉,未得他老人家点头,晚辈不敢随意拜师。”
周遇目光便扫向杨霏盈,柴伯骏长臂一伸,将佳人护道身后,杨霏盈探出脑袋,大方说道:“多谢老前辈错爱,晚辈自幼蒙师父云深居士教导,情同母女,再无其他拜师念头。”
杨霏盈目光温柔如水,却透着坚定,周遇心头忽而一紧,不是滋味,他又问向苏好,苏好道:“晚辈是双阴山弟子,拜师一事,还需请示父亲和掌门。”
柴伯骏眉梢一喜,朗声说道:“本大爷不同意。”一股子的果断干脆,在山头回荡。
周遇黯然垂头,好生失望,丁亥道:“周可求,你若要寻答案,不必急于一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莫干山的随行侍从收了帐篷、整理行装,他来与丁亥辞行,丁亥顺口一问,“要往何处去?”
莫干山道:“我手下八人,打不过你徒弟,受了一身伤,我带他们找个清净地方,好好养伤,过后再到你鹅湖,讨杯酒吃。”
丁亥摆手说道:“我那小小鹅湖,并无好酒,不去也罢。你这手下养好了伤,若不服气,大可回来找阿骏报仇,我绝不阻拦,他也一定奉陪。”
韩柏松三人吃了一惊,暗暗疑惑,还有这般拿徒弟当挡箭牌的?柴伯骏淡然自若,似乎赞同丁亥说法。
莫干山等人先行下山,丁亥众人也不逗留,随后下山,到了山脚,他问柴伯骏四人去处,韩柏松道:“我们还去往范阳罢,我粗略一算,不过十来天的路程。”
他们原本打算去太拔山下张家村,听了莫干山道出的地址,他只需略微一算,便改了决定。
丁亥拍手叫好,“我也要去范阳,我跟你们一道儿走罢。”韩柏松三人又收一份惊讶,韩柏松追问原因,丁亥道:“我从郝家西郊别苑的地宫里拿了不少金叶子,正好去赌庄放手一搏,便与你们一道儿去罢。”
柴伯骏默默无言,并不反对,丁亥领了他们四人,到了镇上,又宿到前些时日他喝酒的那家客栈,扬手甩出五张金叶子,点了上好酒菜,却见门口站了一人,尚未干透的衣袍,紧贴着身子。
他又掏出一张金叶子,指了窗边一张桌子,道:“周可求,今日你尽管吃,我来请客。”周遇大大方方落座,柴伯骏不满丁亥的决定,横眼瞪去,目光灼然,丁亥佯装不见,嬉嬉笑笑,自顾吃菜。
韩柏松暗笑:“这师父存心跟徒弟过不去啊。”果然,柴伯骏脸色铁青,匆匆吃完,回了房间休息,韩苏杨三人也随即告退。
丁亥便挪去与周遇同桌,周遇只点了三道清淡小菜,每样只吃了一半,丁亥又叫来一坛老酒,自斟自饮。
周遇问道:“你平时如何教导他?”丁亥微微一愣,老酒下肚,道:“我……不教导他。”
周遇讶然,搁下筷子,问:“你不督促他课业与练功?”丁亥一门心思全在酒上,说道:“我鹅湖一散人,闲散惯了,不喜欢管人,且阿骏那身手招式,哪里用我教导督促?什么功夫到他手里,全不按章程出招,招式虽使得乱七八糟,却能打赢,这点旁人比不上他,我也不如他。”
周遇皱眉疑惑:“你为人师尊,竟自言不如徒弟?”丁亥酒到酣处,道:“你难道不知青出于蓝胜于蓝?”周遇依旧不解,又问:“你收徒却不教,为什么收徒?”
丁亥好生不耐烦,却不愿跟他吐露真实原因,怕被嘲笑,便答道:“他什么不会,我教什么。他不识字,我教他认字,他有一身好内功却不会用,我陪他闭关,助他进步,他道理懂得少,我教他道理,教他责任。”
周遇愈发疑惑,问:“仅此而已?”当初他教导徒儿,自认呕心沥血,力求面面俱到,丁亥却如此轻松?
丁亥笑眯眯说道:“他身边的那个黄衣小姑娘,聪慧可人,她说的话,阿骏能听进七七八八,有些道理,我旁敲侧击,借她的口传达,事半功倍。”
周遇愈发不可思议,他教授徒弟,凡事亲力亲为,劳心劳力,丁亥竟借她人之手。“你为人师尊,怎能如此偷懒?”
他言语中透着不解与斥责,丁亥搁下酒杯,挑眉反驳,道:“怎是偷懒?我一把年纪,凡事亲力亲为,岂不累死?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终归一个目的,阿骏好便成。”
周遇眉头微皱,似有感触,又似不解,便低头沉思。丁亥喝尽一坛老酒,也不打扰周遇沉思,起身离去,周遇问道:“你随他们去范阳?”丁亥往后退一步,惊问:“你想跟我同行?”周遇反问:“有何不可?”
丁亥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不成不成,阿骏见了你,心情不好,你走阳光道,我们走林间小路,最好各不相干。”
周遇实在惊愕,十分不解,带着七分鄙夷,说道:“你是师父他是徒弟,当是他敬重你,你怎反过来事事以他为先?”
丁亥瞪起双眼,同样透着鄙夷,答道:“我当师父,可不愿像你那般,爱端着师尊架子,没缘由的高高在上。我就一个徒弟,当然以他为先。你与阿骏的嫌隙,怕是难以消除,你若与我同行,碍了他的眼,惹他不痛快,大为不妙。你我交情虽不浅,我也不能纵着你任性妄为,损了我与阿骏的师徒之情。”
周遇黑沉着脸,看着丁亥渐行渐远,愈发不甘,心中暗道:“我偏要跟着。”
隔天,众人出发,丁亥内伤尚未痊愈,买来一头毛驴代步,韩柏松疑惑,“身上一堆金叶子,怎么只买一头毛驴?”
苏好也劝他买匹骏马,丁亥拍拍毛驴脑袋,纵身跳起,倒坐在驴上,一巴掌拍到驴屁股上,毛驴嘶鸣一声,哒哒跑出,丁亥挥手示意,“这头毛驴也不赖!”
五人赶路几日,取道江宁,一入城,丁亥心情舒畅,他道:“既到江宁,我带你们去宁水河赏玩一番,今夜宿在宁水河畔的酒楼,喝酒赏月,听曲怡情,这里不唱后庭花,都是好曲子。”
宁水河岸,酒楼林立,今日是集日,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丁亥骑着毛驴,入了人群,不知不觉与柴伯骏四人走散。
柴杨韩苏四人竟也没发觉,兀自闲逛,韩柏松为讨好苏好,一路走来,各种小吃玩意儿买了一大堆,苏好虽与他和解说话,却不愿受他的好、领他的情,便端着一张冷脸,并不搭理。
韩柏松竟发大手笔,但凡有人朝他吆喝,他统统掏钱买下,小到糖人胭脂、再到珠钗玉镯,来者不拒……他递给苏好,苏好不要,他便转交给杨霏盈,吩咐道:“盈儿妹妹,你替她拿着。”
杨霏盈怀里东西越来越多,慢慢的堆成了一座小山,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她不开口,柴伯骏也不知帮手,只木然跟在后头,韩柏松却仍不收手,只跟苏好道:“盈儿妹妹拿不了了,你快帮帮她吧!”
苏好心疼杨霏盈,却不愿韩柏松诡计得逞,便狠了心加快脚步。两人关系才和缓,如今又暗自较劲,杨霏盈不愿如此,解铃还须系铃人,快步赶上苏好,道:“阿好,韩大哥为博你消气,这般大手笔地毫掷千金,恐怕要将这条街都买了?”
苏好知杨霏盈受累,夹在两人中间也难为,也于心不忍,可她心中对韩柏松的嫌隙又岂是一堆俗物能化解的,她不言不语,快步朝江边走去,杨霏盈便也追了上去。
临近江边,苏好忽然转身,面上浮起一抹浅笑,她道:“盈儿,对不住了!”杨霏盈不明所以,却见一只手已推到她身上,她身子一个踉跄,倒向江中,怀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部掉落江水力。
她的倒影在水中散乱,杨霏盈顿时心惊胆颤,吓得脸色泛白,忽然手臂一紧,腰身被人一挽,她又稳稳立在江边。
惊魂未定,心中暗叫“好险。”苏好灿烂的笑容却在面前舒展开来,她瞟了韩柏松一眼,十分得意,原来她的“对不住”是这个意思。
江面的波纹一圈一圈荡的漾开来,杨霏盈轻叹一声,道:“可惜了。”苏好毫不在意,道:“谁可惜谁下去捞。”她最是厌烦他人逼迫她,韩柏松就算讨好,也不该逼迫她去接受,好与不好,她心中自有论断。
她如此硬朗地表明态度,韩柏松脸色铁青得难看,杨霏盈转危为安,跟来的柴伯骏便也消了一腔怒气。
本以为韩柏松会就比歇停,谁知他铁了心要讨好佳人,愈发变本加厉,见到顺眼的东西便指着问苏好:“阿好,这个好不好?”
苏好冷着一张俏脸,闭嘴不答,他却掏钱买下,四人走了不到一里,杨霏盈怀里又堆满东西,韩柏松又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了脚步,柴伯骏一一阵欢喜,指着旁边的馒头,道:“大头人,买这个!”
韩柏松摇头拒绝,“阿好不喜欢。”柴伯骏馋的厉害,道:“本大爷喜欢啊。”
韩柏松根本不理会,他挑了两个不同样式的小手炉,道:“你自己买。”柴伯骏吃不到馒头,憋了一肚子气,却无可奈何,只能闷闷地跟在身后。
韩柏松买个不停,杨霏盈劝道:“韩大哥,你诚心向阿好道歉,也不必跟钱过不去。买太多东西,我们的包袱也装不下啊。”
韩柏松气哼哼地提高了声音,“我再包一条船,多少都能装下。”杨霏盈再劝:“这些东西,阿好不喜欢买了也是徒劳。”
韩柏松道:“她若不喜欢,你瞧着哪个合意,拿去便是。”他置气买下的东西,十有八九是不合用的,杨霏盈装了一肚子的无奈,道:“道歉的方式千万种,韩大哥何必执着于买东西?你说是不是,伯骏哥?”
她万般无奈,便向柴伯骏求助,柴伯骏正憋着气呢,嗡声道:“他想买就买,没人拦着!”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杨霏盈牙痒痒地只想踹他一脚,韩柏松便愈发收不住脚,苏好依旧不理。
杨霏盈头疼之际,江边传来一声音,“阿骏,上船来,上船来。”只见江边泊了一艘大船,雕龙画凤,彩灯点缀,极尽奢华,踏板上,一位骑着毛驴的老头正朝四人招手,正是丁亥。
苏好杨霏盈吃了一惊,韩柏松没包游船,丁亥倒先包好了,他催促四人上船,道:“今夜游船,歌舞升平,快上来快上来。”
丁亥见到杨霏盈怀里抱了一堆小玩意儿,笑嘻嘻说道:“阿骏倒是大手笔啊!”杨霏盈轻声解释,“这是韩大哥买来讨好阿好的,可惜阿好不领他的情,这才让我帮拿着。”
丁亥一惊,看了看走进船舱的苏好和韩柏松,再看看柴伯骏,一把拉住,惊问:“你买了什么?”柴伯骏摇头回答,“没有。”杨霏盈将一身东西放下,浑身轻松。
丁亥单独截住柴伯骏,质问:“韩柏松慷慨大方地给阿好买东西,你怎么不跟着买几样给杨家的小姑娘?”
他话中全是嫌弃,眼里透着鄙夷,柴伯骏看得清楚,却不知他为何这般问,只在心里寻思着:“我又没惹阿灵生气。”嘴上却回答:“阿灵没说要买东西。”实则是他身无分文,否则早就吃了一条街,又岂会乖乖跟在三人身后?
韩柏松一样一样地买,却愣是不买沿街小吃,柴伯骏嘴馋心馋,满腔愤懑,暗自骂了韩柏松好几回。
丁亥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推着他往岸上走,道:“阿好也没说要买,韩柏松不也买了一堆,你快去。”
柴伯骏眼珠一转,止住脚步,认真回答:“没有糖葫芦啊!”丁亥听得一头雾水,讶然问道:“你买糖葫芦干什么?你买别的!”柴伯骏终于老实交代:“我没钱。”他转身就走,大步跨进船舱。
丁亥愈发疑惑,自言自语:“他怎会没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