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望着那些冬水田，觉着他们能咕咚冒起泡，应该是很暖和的吧？
她好奇往田边上站一站，想去触碰那水，想看看那水温，到底是冷是热。
可惜她畏惧这世界，她不敢伸出手去。
她只是定身定神的看着。
水面上还起了雾。
迷迷蒙蒙，神秘莫测。
沉檀一眼望过去，觉得天都要被他们盖住了。
或许不是雾，它们像烟婷婷袅袅，能清晰看到一缕缕，一丝丝。
沉檀伸手去捞，那丝缕，又在她手里断去，流逝。
这世上竟有她抓不住的东西。
沉檀面上露出惊骇来。
田面氤氲，不知是寒气，还是热气。
两个小男孩，就从这气息中，穿越而来。
一个面目清秀些，有点像邻家妇人儿子，说话温温柔柔，也很斯文，像个绅士。
另一个则生得虎头虎脑，顽劣不堪，在教室里，坐得离沉檀不远，总干坏事，老师都无法管教。
听说家里人对他很是宠爱，不愿过多苛责于他。
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他都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同伴见这小霸王来了，连忙一溜烟跑了。
明明她之前还跟着沉檀一起，在看田坎上的冬花。
是花也不是花，但挺别致。
小女孩都喜欢漂亮。
小霸王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摧毁女孩的漂亮。
沉檀的同伴，就曾被他剪过辫子。
同伴不像沉檀，虽说爸妈生下她后，爸爸死了，妈妈跑了，她也是差不多，由爷爷奶奶带大。
但她的爷爷奶奶，身体健康，无病无痛，也不需额外照顾谁，两个儿子都住在村上，时时帮衬。
她从小就被养得精心漂亮，那头自然卷发，更是像洋娃娃，谁见着这小姑娘，都不免夸赞一句：呀！哪里来的细娃儿，囊个跟洋娃娃一样漂亮嗦？
当然，后面总不免跟一句，可惜没得爹妈，是个野种。
不过孩子小，也意识不到那些。
她被夸赞多了，总爱在学校秀她的头发。
从前沉檀是不配跟她走一路的，因为沉檀的头发又脏又乱，还总是不洗，一股馊味。
但那小霸王，竟瞒着大人，偷偷藏了把剪刀，趁她上课睡觉，把她头发剪得乱七八糟！
她哭着跑回家，此后总着戴帽子，也约着沉檀一起上学放学。
在沉檀这，她再是不好看，也比沉檀好看。
沉檀没想到同伴会跑得这样快。
最初，同伴来约沉檀的时候，沉檀就很惊讶。
她习惯了世界的恶意，突然有人要与她为善，她万分惊恐。
但沉檀没法拒绝。
这就是外祖父当惯了好人，对沉檀潜移默化的影响了。
沉檀觉得，自己若是拒绝了，未免太不识好歹。
同时，她也有些小小地兴奋，她还不曾有过朋友，不知道该和朋友说什么，也不知道朋友间该如何相处。
但很快，沉檀发现，她根本不需要纠结。
因为不管她说什么，同伴总是冷冰冰的，对她不理不睬。
到了学校，完全拿她当空气，不管沉檀笑着跟同伴说什么，同伴都当没她这个人。
只是上学放学，雷打不动的，同她一起。
沉檀也就被动地，习惯这样模式。
“胖子……”小霸王坏笑着朝沉檀走了过来，问她，“她都跑了，你啷个不跑诶？”
为什么不跑呢？
沉檀不知道，她只是脚底生根，好像走不动路。
她越来越不喜欢同人交流，若有人主动问她，她总是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话，如何表达。
沉檀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想把她推进水田里，所以她在等，等他来推她。
后来，已成年的沉檀，在无数个湖面，河泽旁边，想起当年这一段，她总是复盘不出，那时那个小小的滚滚，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但她后来很多习惯，已在这件事上，初现端倪。
比方说，她喜欢靠直觉猜测一切事情。
小到试卷上的选择题，大到人生路口的抉择。
寻常到路上和陌生人的擦肩。
她总是依赖直觉。
这题选C。
这样选不会后悔。
这个人会撞到我。
做出选择后，她便安安静静等待，等待答案揭晓。
哪怕她知道，她直觉是错的。
这题选C肯定错，果然错了。
这个人果然撞到我。
归根结底，她就是傻。
用自己做实验，去验证自己的判断。
蠢到没救。
但她也没有办法。
她身边没有出现那样一个人，来总是指导她，劝导她。
你看，这个题这里就给了提示，所以正确应该选B。
你看，虽然选择这条路，你不会后悔，但这条路满是荆棘，你走过去，会趟一身血，结果还不是最好，你不妨看看这一条？
哎呀！你傻站着做什么？到我这里来，我牵着你，我不会叫谁撞到你！
没有，谁都没有。
沉檀也无法，自己生出这样一个人格，来庇护自己。
她反而走向了另一条路，用决绝，用悲惨，用满身伤痕，来博取同情，博得关注。
世事是很奇妙的。
小霸王和沉檀这两人，你很难说清楚，到底是谁先起了念头，又是如何起意交互。
沉檀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是潜意识觉得，他要过来撞我，把我撞进冬水田里去，我就得等着，看他到底撞不撞我，若是撞了我，我这么可怜，外祖父总会多问我两句吧？
小霸王则是看着沉檀那样滚圆，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撞得动她。
人心里有无数恶念，这样的恶念，在见着柔弱，见着手无寸铁，见着怯懦之人，总是会不经意爆发，让你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坏想法。
人心里也有无数的善良，这样的善良，在见着可怜，见着天真烂漫，见着心底那块柔软一般的存在，总是会不经意走出，从天堂，走到地狱人间。
所谓善恶，不过一念之间。
小霸王此际就是那纯粹的恶。
他见着沉檀这样一动不动，完全不会抗拒的样子，便真原地起跑，猛地一股气，冲向沉檀。
我果然猜对了！
这是沉檀的第一个念头。
原来这水，是真的不冷。
这是沉檀第二个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