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悄然飘落。
万家闭户,雪落满长街、落满屋顶,世界白茫茫一片,见不到任何色彩。
只有纯洁的白色。
窗前那棵红梅已开了,傲然绽放于风雪之中。
梅的枝条已伸到木楼小窗前,它仿佛变成了一个活人,想要对倚在窗框上发呆的女人诉说些什么。
女人正是阮浓香。
这是她的回忆。
她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三年前的容貌比现在更加年轻而已。
而她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她凝望着白色的大地,除了冷漠,眼里好像多了一分痛苦。
——无法诉说的痛苦。
阮浓香是一个孤儿。
好在她是一个幸运的孤儿,四岁时她就被一户人家收养,他们教她读书写字,教她那个时代一切女孩子应当知晓的事情。那户人家对她很好,吃穿用度从不少她,也肯花钱为她请先生教她琴棋书画。
但阮浓香并不喜欢这一切。
她天生崇拜强者,爱好杀伐,喜欢征战。
所以这一切想法在那家人看来并不正常,甚至十分反常,于是他们斥责她的梦想是多么庸俗可笑,嘲讽她的人是多么弱小卑微,讥笑她的灵魂是多么肮脏下贱,他们毫不留情地践踏她的自尊心,只想要将她完完全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而阮浓香却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每当和一群孩子在一起谈笑玩耍时,阮浓香总是沉默寡言,冷漠地在一旁静静观察。
孩子群在嬉戏打闹,阵阵欢声笑语传来,那之中唯独没有阮浓香的笑声。因为她不合群,她只觉得这群小孩实在太幼稚无聊,他们说的话阮浓香不懂,阮浓香的世界更加难以触及,每一次只要她说话,便一定会遭至人群无情的嘲笑,久而久之,她选择沉默。
十岁的时候,她被人当众羞辱,被魏有情给救了。
在一片咒骂与羞辱的人声中,一个红衣少女从天而降,拉着她的手带她穿过人群,逃离这片是非人声。
那时候魏有情也不过十六岁。
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却已有一种老成之人杀伐果决的气势。
那便是阮浓香的信仰,她的神明。
魏有情虽然没有帮她教训那些人,她只不过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了出来而已。
但她也对阮浓香说了一句话,一句她永生难忘的话——
“若想活下去,就成为强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能够活下去,只有强者才不会被人欺负!”
阮浓香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双拳攥紧,那个影子要离开,她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冷静地喊出一声:“我要成为强者,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
魏有情果然停下脚步,愣神转过去看着她,眼神里俱是惊喜,她走上前,握紧阮浓香的双肩,大笑道:“好啊!”
从此,她便成为魏有情的弟子。
这也是一个秘密。
此后十年,她便一直跟着魏有情。
二十岁的时候,她已自己悟出了惜别剑法,她的无香针也已使得出神入化,轻功更是江湖之中佼佼者。
二十一岁的时候,魏有情死于金延烈之手,她伤心欲绝,从此漂泊江湖。
这些年来,她一人一剑,已走过了许多地方。
她看见西岩地域中虔诚朝圣跪拜的玄星信徒,感受过江南灯会佳节之时的热闹氛围,同样也踏足过中原大地见识其中豪华壮阔。
一人,一剑。
寒冬。
阮浓香行走在大街上,见到路边乞讨要饭的孩子,她会朝那要饭的碗里扔三两个铜钱,心情好时也许会把自己身上御寒的衣物留给那些可怜的孩子。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她知道在寒冬里挨饿受冻的日子有多难熬,她看见这些孩子,便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她感同身受,绝不会让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再经历与她一样的痛苦!
但她也是个奇怪冷漠的人。
冷老四的儿子冷不丁是一个好 色的赌徒,每天不是向他伸手要钱去赌坊,就是去妓院喝花酒。他的母亲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七旬老汉,冷老四每次都哭着求着冷不丁不要去赌坊不要再赌钱,而他的儿子却将他甩向一边,自己逍遥快活去。
阮浓香见到这副场景,是在一个冬日的晌午。
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向大地。对穷人来说,阳光就是上天给他们的恩赐,让这些买不起御寒衣物过冬的可怜人得以苟延残喘下去。
对于冷老四来说,阳光是一种毒药。有时候他倒宁愿自己捱不过这寒冬,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整日再为自己的儿子痛心忧虑。
阮浓香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场景的发生。从冷老四跪在地上拖着冷不丁的裤腿,嘴里不断喊着:“儿啊不要再赌了……家里真的连一分钱都没了……”
冷老四头发已花白,脸上的皱纹更是数都数不清,他的眼睛只有两条小小的细缝,身体只剩下一把骨头,走起路来总是弯腰驼背。
他是个十分慈祥和善的老人,他每天都会给街上的乞丐拿去家里仅剩不多的粮食,街坊邻里倘若有求于冷老四,他一定不会推辞。
冷不丁嘴里咒骂着“老不死的”,一脚踢开冷老四,掂了掂手里的钱袋,然后满脸邪淫的笑容朝着熟悉的赌坊走去。
冷老四坐在石板地上,冰冷的地板正如他冰冷的心一样。他无奈、绝望、痛苦,但他无能为力。
阵阵寒风打在冷老四削瘦的身躯,他花白的头发已十分凌乱,在风中,他显得是那样弱小可怜。阮浓香一阵冷笑,忽然走到冷老四跟前,他抬起头,呆滞无神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人,虚弱地说道:“小姑娘,你是想要路过借口水喝吗?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口中喃喃着,两手艰难抠住身后的木板门试图站起,他转过身,颤颤巍巍地向屋内走过去,阮浓香也跟了上去,屋内一切简陋,整个屋子除了一张破木桌、三两个旧碗具,炕上那一床单薄的被子再无其他。
阮浓香忽然有了些动容,她向来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但这一次,她却开口问道:“你儿子拿着你的棺材钱去赌场赌博,去妓院找姑娘?”
闻言,冷老四手中的碗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又连忙道“对不起”,然后重新为她倒了一杯水。
他的背影削瘦孤独,写满了悔恨与伤心,他想,倘若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得如此堕落!
冷老四正欲转身,倏忽,“刷”地一声,一把剑自身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随之,手中端满水的碗又“啪嗒”砸碎在地上。
鲜红的血液从他年迈衰老的身体流出,顺着剑身淌到剑尖,又自剑尖缓缓滴下。冷老四不可思议地看着剑上鲜血,他想转身,却有气无力。
他的脸上忽然有了泪痕,眼睛也睁的大大的,那好像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他看着屋内熟悉的陈设,一瞬间,他又笑了出来。
剑又从冷老四身体抽出。
这时他方转身,看着眼前的女人,身体忽然一僵,然后倒了下去,再没呼吸。
他看着天花板的眼睛还是那么不可思议,最后一滴泪水顺着他的太阳穴留下,神奇的是,他眼中的悔恨竟也随着那一滴泪消失了。
阮浓香看着地上的尸体,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变化,只冷冷道声:“谢谢你的水。我杀了你,也帮了你,如今你这样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她留下一锭银子,一张纸,纸上写着:“用这锭银子为冷老四举行葬礼。”
然后,她离开了。
赌坊,一个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永远人声鼎沸的地方。
这里就好像另一个世界,对于有的人来说是极乐,对于有的人却是地狱。
阮浓香一走进这里,很多人的目光就定在她身上。
她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座冰雕,当她出现在这里,热闹的赌坊骤然变成了寒冷的冰原。
人群看着她,既不敢上前,更不敢说一句话。
只因她手握着一把带血的剑!
“冷老四的儿子是谁!”
她厉声喝道,无人敢应。
这时除了角落那一桌还在继续,其他人都已停下来看着阮浓香。
显然,冷不丁并不在这群人当中,他仍旧在赌!不断地赌!
似乎赌就是他的生命!
她冷笑一声,指指角落还在大喊大叫的汉子,其他人纷纷点头,于是她径直朝那边走过去。冷不丁这时还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置于危险之中,甚至还在大骂怒骂众人为何停下不继续?
阮浓香站在他身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剑刺进冷不丁的心脏。
他扭过头去看身后的人,满脸痛苦愤怒,想说什么却是已很难再开口,他双手颤颤巍巍,慢慢抬起指向阮浓香,女人笑了笑,“因为你活该。”
然后抽出剑,用帕子擦拭去剑身的血迹,头也不回地走出赌场。
那之后,她还杀过几个类似的人,大概有十个。
她不是杀手,也没有人要雇她杀人,她却做着杀手该做的事情,只因她觉得那些人可怜,阮浓香想要他们获得解脱,也因这些人罪有应得,实在该死。
她走过无数条没有尽头的长街,看过许多可笑的、可悲的、感人涕下的亲情、爱情、友情。见过城外十里亭的少女泪送心爱的少年,见过抢劫的盗匪将一对幸福的家庭分开……纵然如此,阮浓香的内心依旧十分冷漠。
她蔑视感情,觉得那不过是幼稚的笑话。所以她早已割去自己的感情,她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她只有她自己。
人活着的意义各种各样,但她却没有。她的人生本就是一张白纸,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白纸,只不过有人在上面画出了精彩纷呈的符号,而阮浓香从始至终都是一张没有墨水的白纸。
活在这世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变强,也许成为霸主,睥睨众生,才是她唯一活着的愿望。
又也许,她还在找寻自己活着的意义。
雪落了。
她拿着剑,走在孤独的长街,忽又停下。
抬起头,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她伸手去接住。
寒冬,没有讨厌的虫子,没有吓人的蜘蛛,只有静谧柔软的白雪。簌簌落下的白雪,将时间所有的不快与快乐都一并掩埋,无论是痛苦或是绝望,无论是欢喜或是开心,皆尽数深藏于雪底。
雪化时,他们便随着堆积的白雪也一并消融。
她想:“我不需要诉说,因为它们天生就能听见我的心声。我喜欢雪,喜欢纯粹的、白色的世界。倘若让我葬身于此,我心甘情愿。”
我喜欢雪,也希望自己葬身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