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也善解人意地等待了片刻，随后继续柔声说道：
“孩子，我觉得你姐姐也有很多苦衷，她独自承担了你们二人所有的痛楚，所以之前情绪才会那么激动，她怕你被我们这些生魂沾染荼毒……你不用太委屈的，慢慢你就会了解的。”
晓楠的……苦衷？
李绍云明显一怔，脸上的停留的泪珠也忘了擦，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晓楠，发现她的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
或许真的是我自己太过忽略身边人的感受？我甚至从来没有站在晓楠的角度思考过……
他在心中不断询问着自己，一直坚信的某种信念似乎因这短短的几句话而有了震动。
而刚刚缓和一些的气氛却在晓楠阴毒未减半分凶厉的声线中破灭。
“哼……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我弟弟的选择与你无关！也不用你来教导他，时间长了他自会明白一切的。”
老妇人的面容有了短暂的僵硬，但随后就又恢复先前的平静，慈爱而包容。
李绍云此时的内心十分挣扎，他觉得，他和晓楠之间，似乎有一道将他们分隔愈来愈远的鸿沟，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或者愿意跨过那一步。
他抬头看着仍在面露凶光的晓楠，他做了一个彼此相识这么久，他从未做过的一个动作——他用力拉住了正向着老人伸出利爪的晓楠，握住了她的手。
“姐！”
晓楠的周身已经被黑发完全包裹，远端的发丝也开始蠢蠢欲动，李邵云不得不大声呼喊。
“姐！这次你就听我的吧！姐——！”
他用力攥着晓楠的手臂，不想让她再次陷入到之前那样无法控制的神情之中。
少女本已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挥舞着手臂对准那老妇就要刺下去，可却因对身边之人没有防备，反而被一下抓住了臂膀。
本想下意识地用自己压倒性的力量甩开紧锢的小手，但刚一回头就看到了满脸苍白疲惫的李绍云，瞬间所有的气焰都在视线交汇之时平息。
晓楠的眼神稍作缓和，轻声问道：“怎么了？邵云？”
李绍云没有松开抓住她的手，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晓楠，咱们现在不帮她的话，这一路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晓楠？咱们之前受的苦，做的努力，难道就都白费了吗？结局就这样决定了吗？”
“况且，原本我……”
他稍稍松开了一些手上的力气，小心地看着晓楠，眼神坚定，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原本之前，咱们不也是互相约定好的，等解决了人面皮，顺便帮忙找到高则勇，之后就再也不管其他类似的任何事？”
“现在路已经走到了这里，我知道晓楠你担心我，这身体连路都快要走不直，就连站立现在也是依靠你，你也一样，咱们两个互相扶持才能走到现在……我也同样担心你晓楠你的安危……”
“虽然你刚刚神志不清的时候，我的确是有些害怕，担心自己最亲的姐姐到最后反目成仇……”
李邵云擦了一下鼻子，缓和一下自己激动的神情。
晓楠的那双眼睛，红色竖起的瞳孔，就像传说中的吸血鬼，如此的摄人心魄。但要是一般人看见，大概会因为强烈的刺激感而心跳加速毙命吧。
但于他而言，他反倒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逐渐适应，越是鲜血淋漓，越是狰狞恐怖，他却是有些安心——那都是为了保护他，而并不情愿展现的一面。
“晓楠……”
他轻抚晓楠的手臂，感受温凉的光滑皮肤，还有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
“刚才，很疼吧？”
这话说出，手臂传来明显地一颤，李绍云刹那间明白了她之前那样反应的原因。
她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关心，但他都从来没有做到……他的确是太忽略她了，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在乎过。
“我…不想再看到你……被任何人伤害……”
晓楠握紧右手，剃刀般指甲刺破皮肉，晓楠却没在乎任凭伤口流出鲜血。 邵云连忙尝试在黑发上站起，尝试三四次最终一把抱住晓楠纤细的双肩，右手强硬摁住对方手臂让她将手掌松开。
“我知道的，晓楠你经历了太多，多到我无法想象……可是，现在的世界也并非你所想……”
“世界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话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变小含糊。
李绍云也有些犹豫话——真的，是这样吗？姐姐的万年经历，是在过去；而他虽然身处现代，但也仅仅只是短短的十几年，他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否真得能像他所说。
但扭头看向依旧微笑和蔼的老妇人，他的心又再度被温暖。
“其实事实不就站在我们眼前吗？”
是啊，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世界也存在着善意和好的一面，老妇人现在犹如重生一般，不恰恰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吗？这件事可以说是巧合，但也可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吧。
思索过后，他将身体靠近，抱紧对方的面颊，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上面，感受耳旁对方急促的呼吸。
“我来证明，姐……我来作为你曾经存在的证明，让我来证明……”
怀中的人开始抽泣，晓楠回抱住李绍云，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手臂也在微微用力，只是过了许久，她也还是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只能感受到身体的颤抖。
李邵云的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晓楠，我的这个姐姐，如果真得存活下来的话，按实际年龄来算也只会比我多一岁罢了，只是如果她活下来了，那这世上也就不会再出现一个李绍云。
可世事不如意，姐姐她为了躲避曾经身为女性的任何记忆，选择了投胎为男婴，可却没想到，越是躲避，她的心就越痛苦……而最终结果大概也的确是不随人愿吧……
可，尽管这样，她原本可以通过那个虽极度厌恶，但勉强还能使用的男性肉身，将这个她早在千万年前认为就无可救药的肮脏世界彻底毁于一旦，解决掉困扰她多年、在脑中重复回想起痛楚不堪的噩梦。只是，最后残存的一点点人性与良知，让晓楠她没有选择那条通往深渊地狱的道路，而是在黑暗之中寻见了一束光，一束祥和、且温暖单纯的光。
那是她第一次落泪，也是最唯一一次为一个新的生命而落泪吧……
所有的这些记忆，都是李邵云每次进入睡梦中接触到并重演的，在梦里，他同晓楠一样一遍遍地痛苦，一次次地怨恨，这些事也让他的思绪越发复杂——他一直都在想，要如何劝解身为灵魂，或者说是鬼魂的姐姐，让她怨恨能稍稍减少一些。
只是一次一次尝试，每一次都半途而终。
李邵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充满好奇心的小猫。那时第一次看见晓楠的实体，也是第一次那样注视着身形比自己高大几倍的少女。
一开始，他全身都充满着胆怯退缩，还有惶恐……
但随着时间流逝，情绪逐渐被单纯的好奇心激发——他想与面前这少女建立联系，想去亲近、 了解，想体会她的所情所感……于是他探出前爪，身形向后，而少女就只温和地对他微笑。
他小心翼翼将前爪弯曲挺起，试探着碰触：
第一次，探了空，距离有些远。
第二次，只差一点……因为紧张，自己的身体太过僵硬，爪子也伸的太过短小。
第三次，碰到了！他竟然碰到了她的手指？！那感觉就像是触了电，有些麻又有些痒。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是被激起的无限勇气。
于是他就这样，一次一次似小兽般反复试探。但他深知，自己并没有过多了解这个身为鬼神的姐姐——她有太多秘密了，李邵云不敢去试探，他怕如果有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被知晓，那会破坏一切原有祥和的日子，那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随着二人相处时间被慢慢拉长，他逐渐察觉到晓楠的心中有一处巨大空洞，他不知该如何帮忙修补填满，只能不断重复之前那般试探——而晓楠则在此间无数次地示意，一颦一笑都在告诉他：你可以的，你可以再离我近一些……
李邵云虽心有所想，只是身体的本能认知告诉他，不能触碰最后那条底线。
不，我不能……时间还不够，我不能就这样……
逐渐一阵恐惧从头顶传到脚底，强烈的无助与惊慌萦绕全身——
霎时，少女的几声轻咳将他的思绪打断，刚刚似乎在脑中游离了一整天，但看向仍站在另一头笑着的老妇人才发觉，时间并未有多少流逝。
“邵云，你没事吧？”
少女开口，语气冰冷，但以李邵云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是在担心他。
“我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咱们第一次相识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