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小小的眼眸里,眼神是那样的空洞。
明明还灵智未开,但已被这人间世事伤透。
小孩子的眼神,像是把未磨的陌刀,把外祖父的手,削破许多皮下来。
不是什么入骨的伤口,但触碰到水,触碰到衣裳被袱,总是会摩擦得生疼。
“吴放龙……”外祖父去喊小儿子。
“爸你喊我?”吴放龙人没出现,但在回应外祖父。
“你每天早上起早点,炒个菜,跟滚滚一起,分到,带学校去吃。”外祖父知道自己对两个孩子了解太少,他狠狠抹一把眼泪,还是让他们互相拥抱取暖。
没有办法,生活推着他,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这两个小孩子。
转眼又要到年尾了,他得把老母亲接过来。
今年年底,老母亲九十大寿,几个姊姊都是要过来送礼拜寿的,当日分家说好母亲归他养活,不能叫几个姊姊过来看笑话。
妻子的病丝毫没有起色,他把梦生账上的钱还完,就得听算命高人说的,找大神做个法事,也正好赶着老母亲大寿,冲冲喜。
外祖父是从西医走到中医,又从中医走到神学。
他无路可走,只能从失望到绝望,从绝望想着绝处逢生。
两件大事,又要两笔大钱。
外祖父心里的苦,他无处说去。
孩子苦,大人更苦。
这人间就是这样,除去棺材里的白骨,没人能躺着享福。
外祖父没空管沉檀了,每天叫沉檀起床的人,就变成了吴放龙。
沉檀不跟周大妹她们一起走,就可以睡到七八点再起,反正小孩子念不到什么书,去晚了也不要紧。
吴放龙早早起来,炒盘南瓜丝儿。
南瓜是外祖父去地里顺手摘回的。
这种瓜耐结,一年到头都有的吃,又耐放,摘回来放许久也不要紧。
吴放龙把瓜切开,掏空里边的黄瓤,而后切成细丝儿。
他刀工不比外祖父,切得粗的粗,细的细,不甚均匀。
但往往这样,要比那粗细一致的要好吃。
因为有得挑选,粗的南瓜肉质感强,细的入味,怎么吃起来都不错。
热油下锅,添加柴火,让锅里温度上来。
呛南瓜丝一定要火候大,温度高,这样的南瓜丝才不会绵软无力,才会有南瓜独特的香甜。
沉檀本又睡过去,愣是在梦里,闻到这香气,直至醒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闻到过这样的菜香了。
自从曾外祖母搬走,外祖父也不管家里能不能有一天三顿饭,整日整夜的去地里忙活。
她循着香味下楼,正好看见吴放龙把炒好的南瓜丝儿装盘。
“我还准备去喊你勒,你囊个起来的?”吴放龙看她下来,随口问两句,便转身去拿个搪瓷碗来。
那碗跟沉檀书包一样大,吴放龙端起盘子,往里头分了一半的菜,叫沉檀端着去学校。
见沉檀接过去,就拿手往里掏了吃,忙又夺过来。
“这是中午下饭吃的,你现在吃了,中午吃啥子呢?”吴放龙有些生气,想想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又觉得自己气也是白气。
他找来干净的塑料袋,盖住搪瓷碗,又翻出从前母亲缠毛线的皮筋,把塑料袋箍在搪瓷碗上。
淡蓝的搪瓷碗,正好有一圈碗沿,箍住,皮筋不会滑落。
吴放龙把碗给沉檀放进书包,和那几本书放在一块儿,又给她放双木筷子进去,自己转身出家门,同小伙伴一起往学校去了。
沉檀也有伙伴了,是同村的小孩。
算不得什么要好的伙伴,不过是搭着,一起上学放学。
路上做个伴罢了。
当她背上小书包,和同伴一起去往学校时,太阳都出来了。
沉檀没想到会在路上撞见吴放龙。
她跟吴放龙的学校,完全是两个相反方向。
被沉檀撞到的时候,吴放龙正在跟谢大娃他们几个‘炸金花’。
这是扑克牌的玩法一种。
也是看起来很简单,实际很复杂,尤其叫玩家入迷的一种玩法。
谢大娃从别人那学来,教会几个同伴,便天天痴迷玩乐,再不肯到学校去报道。
正巧这把是吴放龙赢了,他正得意,抬头就见沉檀站在路边。
他们几人坐在一个小土坡后头,自以为躲得严实,实则一眼就能望到。
有人路过,不去瞧他们,无非是懒得理会罢了。
也就是沉檀,正好认出那是吴放龙,才停足片刻。
“走噻……”同伴催促她。
沉檀心下觉得奇怪,想过去问问。
吴放龙跟她视线对上,得意就僵住了。
“你快点看你的牌……”谢大娃喊吴放龙。
吴放龙这才回过神来,对沉檀喊:“你还不搞快点去读书!”
他到底是长辈,面对晚辈,有一种责任在身上。
沉檀面上应着好,脚下却不动,心说你怎么不快点去读书?
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路上玩?
吴放龙被她看得心虚起来,他有点怕沉檀回去向父亲告状。
在吴放龙的印象里,沉檀是最喜欢告状的。
她知道大人都庇护她,只要把他干的坏事说出来,他就会得到大人的制裁。
所以不管他做什么,要么带着沉檀,要么背着沉檀。
当然,都是背着沉檀的多。
人,越是心虚,面上便会越是凶狠,以此来给自己壮胆,也掩盖自己心虚。
“你莫回去跟外祖讲!”吴放龙面上做出恶狠表情,警告沉檀。
现在的吴放龙,就是脱离管教的社会青年。
他一步步,变成头恶龙。
沉檀没回应他。
小孩子想法是很单纯的。
她完全没想到要回去告状这一层。
在她印象里,吴放龙本来就是不喜欢读书,整日逃学玩耍。
她以为,她都知道的事情,大人们定然都知道了。
这有什么可讲的呢?
“听到没得?”吴放龙又问她一遍。
“晓得咯。”沉檀不耐烦应着,跟着伙伴走了。
天不黑,上学的路看起来就没那么长。
只是仍旧很远。
且这时天也很冷了,已然入冬。
陈塘这地方,最冷的,就是深秋和初冬时节。
路边田里,已有农人蓄满了水。
田水‘咕咚——咕咚——’,像是心脏脉搏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