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被裹挟其中，像是浪潮里的浮萍，浑浑噩噩，身不由己。
学校里来很多学生了，三三两两在泥巴操场上行走，嬉闹。
周大妹把沉檀送到大铁门边上一个空教室里，对她道：“滚滚，你在这里待到起，哪里都莫去，等哈就有老师来，就是吴老师，她喊你囊个做，你就囊个做。”
沉檀似懂非懂点点头。
她不过一个转身，再回头，就再也见不到熟悉的大姐姐们了。
沉檀没听周大妹的话，她立马跑出教室，在偌大操场寻找几个女孩子，也找吴放龙，还有外祖父。
操场上真的好多人啊，都是像吴放龙那样大的孩子，就算有小一点的，也都比她大，她看来看去，觉得人似乎都长一个模样。
都长着她不认识的样子。
这地方充斥着一股她讨厌的气息，她不喜欢这里。
沉檀不敢去那些三层高的教室里找，她觉得那些高高楼房，虽然看着明亮宽敞的样子，但进去的孩子，没有一个出来的。
就像个吞吃人的怪兽，不断有学生进去，但不见人出来。
操场上人越来越少，渐渐只剩沉檀一人。
小小的孩子，背着粉嫩的包，像是被丢进学校的抹布，成为操场上孤单的一个小点。
沉檀觉得委屈，透明的眼泪叭叭往下掉，这里的人那么多，但无人与她同行。
哭得一场，沉檀又起身，去到大铁门边，她想回去找外祖父。
不管怎么样，外祖父是不会丢下她的。
沉檀想：我只要哭一哭，或者闹一闹，兴许就不用被送到这里来了？
但这带着希望的大门，她没能出得去。
那个大爷看门，看的，从来不是外面的恶人进来。
他每天主要的工作，都是防着学校里的孩子出去。
除非老师带孩子出去，或者家长进来领人，不然，他是不会放的。
大铁门紧锁，把小沉檀锁进了孤寂里。
她眼泪就没停过，但无人在乎。
干净纯澈的眼泪，把她那污浊的面庞，洗得像只花猫。
沉檀拿黑得油亮的衣袖擦擦泪水，回到最初那间空教室，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想起周大妹走时说的话。
大概明白，要是想离开这里，得等那个吴老师发话。
她想，到时候得求吴老师，放她回家去。
吴老师那么温柔的人，一定会答应吧……
想着，沉檀趴在课桌上，大梦一场。
梦里，她看见许多孩子被父母送进这间教室里来，那些父母都把自己孩子当做宝贝，又亲又抱，就连不得不分别，都是依依不舍。
沉檀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像是在告别这世上最珍贵的事物。
她在那群父母里找啊找啊，找了许久，没找到有任何一个这样的眼神，是独独给她的。
直到醒来。
是周围许许多多小朋友把她吵醒的。
她一觉睡醒，周围坐满了跟她相似的小孩，他们在互相认识，在互相吹嘘。
就像她外祖父在酒桌同旁人吹牛一样。
不同的是，他们吹出来的话语，她大多能听懂。
“我妈说，我在这里待一天，回来就有吃不完的糖！”这是一个男娃娃说的。
“好羡慕你啊，我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吃到糖……”他同桌的女娃娃眼里带着艳羡，语气带着酸意说到。
沉檀迷茫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小孩子吗？
闹哄哄一阵，吴老师来了。
开学第一天，自然是发新书。
幼儿园书总共五本：语言、数学、自然、社会健康、美术。
书都是按报名的人数发的，从第一排孩子，一个个往后传。
沉檀不懂得这书有什么用，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有新书，她拿了通通塞书包里，然后就等着单独跟吴老师说话，求她放自己回家去。
是的，哪怕睡了一觉，沉檀还是没有忘记这件事。
她的记忆，在一天天难熬的日子，越发延长起来。
越是快乐，记忆就越差，因为快乐都是短暂的。
越是痛苦难捱，记忆总是越好，因为苦难它长长久久，它始终不肯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
于外祖母是如此，于沉檀也是如此。
但她始终没等到这样的机会。
一上午的时光，就在发新书中度过去。
中午吴老师早早离开教室，小朋友们也很快散去。
住得近的，都回家吃饭去了，住得远的，拿出父母早早准备的饭碗，里头装好菜，去操场打好饭，就能饱饱吃一顿。
沉檀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碗，也没有香喷喷的菜。
男人带孩子就是这样了。
外祖父早就忘了吴老师叮嘱的，要带碗带菜的事情。
他对于孩子中午要不要吃饭，也总是很马虎的忘记，毕竟吴放龙从来都没同他抱怨过吃饭的问题。
沉檀一直饿到下午。
下午老师也不讲课，只是几个老师介绍一下自己，而后又让大家做自我介绍。
老师就两个，一个教数学的吴老师，一个教其他所有科目的吴老师。
两个老师都姓吴，教数学的，就让小朋友叫他数学老师。
班上三十多个小孩子，大部分是女孩子，都坐在前面几排，她们会积极配合老师讲课，会举手发言，老师都喜欢她们。
沉檀和十来个男孩子坐在后面，上课不是说话就是睡觉，久了，只要不打架，老师也懒得管他们。
学前班上课晚，要到八九点才开始上课，所以沉檀每天早上总是一个人要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坐很久。
但放学又早，往往三点多就放学了，沉檀又必须等周大妹她们五点放学，带她一起回家。
这么重复一周，周大妹她们觉得沉檀应该识路了，就不再带她。
她变成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
持续到深秋。
外祖父去学校续交大米的时候，才想起沉檀从来没带过碗去学校吃饭。
“滚滚，你中午吃的啥子？”外祖父带着丁点儿，自己都说不清的期许，去问沉檀。
他希望沉檀能回答，她去别的地方搞到了饭吃。
但他没有得到回答。
沉檀什么都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