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八,姑蜀镇是银装素裹白雪皑皑,今日还刮起了大风,街上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大宅的木门未被关紧,冷冽北风透过门缝发出尖锐刺耳犹如鬼泣的呼啸。
庭院里,身着清凉纱裙的妇人正摆动着扫帚,将小道上厚厚的积雪一点点扫开。
冬日的清晨最是寒冷,妇人为此起了个大早,只为漫步在这狂傲大雪中,感受最为清爽的空气。
“夫人,你扫就扫,能不能把书房门带上。”
“瞧你,这么点小雪就让你冷得受不住了?哪里像个大男人。”妇人自是不惧风雪的,因她是为雪妖。
夫妻二人从云牙山归隐姑蜀镇已有九个年头,不带一侍从一护卫,白首齐眉鸳鸯比翼,如此相伴终老便是人间最大幸事。
院中萧条枯枝被风折断,砸落在房门外的长廊上。白郡司停下手中的笔墨,揣上桌上的怀炉,望着屋外飞絮大雪,心里开始算日子。
“雪儿的生辰就快到了,眨眼九年了。”他喃喃自语,唇角缀着暖笑。
门外足音渐近,他探头看去,瞧见雪妖正站在外边拂着一身白雪,尽量让身上的寒气驱散些才走进了书房。
白郡司起身牵她入房,又急急掩好门窗,不让一丝风雪侵入。
“改日让那些家伙给我多送几件袄衣,否则非得将我冻死不可!”
雪妖眼眸一转似在回想什么,半晌才又往他脸上看去,试探着问:“那望仙居在峰峦之上,想必比我们这儿更为寒冷,不知……”
“你又来了,是不是又想着法激我去寻雪儿?跟你说了,那地方是仙家之地,哪里是我们想去就能去。”
白郡司摇摇头,转身回到书案边,装模作样开始翻阅书册,不想谈论这件事。奈何思女心切的雪妖压根儿不打算放过他,又追他身旁,夺去手边的书册。
“我若是激你,九年前就该激你,何苦等到现在,我是真的想雪儿了,好歹也该说说她近况如何,身体可有好转啊!”
白郡司侧目看她,那润湿的眼眶令他无奈,只好揽她肩头,让她一同坐下,耐下口吻道:“那我一会写信给老家伙问问?我可先说好了,那老家伙行踪不定,未必能收到信,没有消息回来你可别找我发脾气。”
听他如此决定,雪妖眸色徒然明亮,欣喜点头,但笑容并未持续太久又转了悠色。
“怎么?”白郡司道。
“为何不将这事儿与那万花族的孩子说清?这般瞒他未免太过分了?”她的声音酸涩,满是疼惜。
白郡司却是不以为然,继续低头翻书,微微笑道:“这是我云牙山的事与他何干?”
“我听白狐说,年年腊八他都会去云牙山下,在那株红梅旁一待便是一夜,如今已是九个年头了,你……你于心何忍呢。”
雪妖说到后面更加心酸,蹙紧的娥眉和颤动的嘴角,让白郡司看得忍俊不禁,直笑话她母性过于泛滥。
隔了许久,他才很轻松地问了一句:“妖的九年,长么?”
“夫君。”
雪妖轻轻唤他,声音虽不大可却十分凝重,继而问他:“九年不长,那你可愿意与我分离?”
白郡司意外她会如此问话,不禁抬眼看她,没有说话,应是在细细感受这句话的用意。
良久沉吟,他心中居然泛起恻然,不过也仅仅一瞬,很快又恢复方才那事不关己的模样。
见状,雪妖继续道:“他的苦,不单单是爱而不得,更是误认为自己将雪儿害死了。倘若他是真心的,只怕是我们之中最为痛苦之人。夫君可知,这入骨的相思苦,须得剔骨方能放下,你……唉,你又何必待他如此残忍?”
雪妖的一番话已是让白郡司些许动容了,他哀叹着起身,避开女人的声音,脸上尽是不豫之色,既有些恨又有些怜。
复杂,情爱真是千古难题。
白郡司是有些怀恨于狸吾的,心中知那为欲加之罪,可在这凡间的总归为凡物,他同样也有私心,也会推诿过错。
如若不是白郡司的父亲来得及时,白沐雪也确实该死于荒漠,若真是如此,他会不会杀了狸吾?
可他又有什么错?即便有错,如此锥心刺骨的惩罚也该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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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了门,发现柳絮芦花似的雪又薄薄铺了一层在长廊上,无声的叹息,一团白雾随即呼入空气,渐渐消散。
“九年考验,也算苛刻了,若是雪儿平安回来我便应了他们。”他终是妥协了。
雪妖站在身侧,低眸浅笑,叹世间痴情男人已是少有,若雪儿得之,当属月仙恩赐。
﹉
望仙居,云卷云舒,仙人之家。
云海缭绕,处处轻烟薄雾,一座无名之峰直耸云霄,山岚深浓的山顶上有一古旧小楼,有些朴素,却是清雅之居。
楼外有几只仙鹤徘徊,有一位年迈道姑立于其中,往地上挥洒着红果子。
只见她一身白色长袍,头上挽着道髻以竹簪作饰,右手执着麈尾拂尘,山风吹过,簌簌有声。
她便是齐道天师的后人,也是这望仙居的主人,不苦先生。
遇苦而不苦,了心苦而不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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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来喂吧。”
从楼门内走出一位同着道袍的温雅男子,他把手中端着的缺角空碗往旁处一搁,朝着不苦先生的方向走去。
不苦先生有些胖,总爱眯缝着眼,一点没有寻常道家师父那般端着架子,瞧见弟子过来帮忙便也随他。
将手中装满红果子的竹篮递到弟子手边,她一脸慈爱道:“莫要喂得太多。”
“是。”
她往楼门处走去,看到那碗中残存的药汁,不禁叹了口气,像是自语般道:“玉树果难饮得很,亏那孩子次次都这般乖巧听话。”
“水青,雪儿可是醒了?”她朗然一笑,对弟子道。
道袍男子微微点头,继续忙碌手边的工作,直到不苦先生往里屋走去,不见身影,他才侧目而视,不知心中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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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青,自那荒漠战乱后便四处漂流,纷争不断的世界无数次让他命悬一线,亏得机缘巧遇不苦先生,慈心收他为徒,一同隐居山间。
不苦先生还有许多弟子,但不常居在望仙居,均在山脚下一间气势宏伟的道观中修道养德,排尘世疾苦与烦扰。
自打九年前,她那妖怪老友将自己孙女送来养伤治病,不苦先生更是不许弟子们上山。
因水青与那小女妖曾是旧识,不苦先生才稍稍放心留他在望仙居帮衬。
白沐雪被老妖送来时,已是没有一点活的迹象,白衣素裙染遍了血,腹中伤口不断往外泄着妖气,是极寒的雪妖之气。
水青心中微颤,却不敢先于师父一步,只好站于身后观察她。
只听那老妖怪说,她是他小孙女,就要死了,希望不苦先生设法保她性命。
不苦先生瞧了一眼他怀中奄奄死态的小姑娘,面上隐出一丝慌张,急忙搭脉,却被僵硬冰冷的身躯吓了一跳,眯着的眼已然睁开。
没有考虑太久,她便让老妖带着小孙女赶往望仙居。
望仙居后有一瑶池泉水,白沐雪被泡在其中足足十日,才渐渐缓下体内肆意流窜的妖气,僵化的四肢才恢复了柔软。
老妖躬身作拜,感谢不苦先生的救命之恩,不苦先生却是慈眉含笑着摇摇头:“您与我先祖可是挚交好友,过命的交情,救您子孙是我分内之事。”
“不过,要续您这小孙女的命可不容易,没个十年八载怕是不成的,还得看她能否将妖气融汇自身,您看如何为好?”
不苦先生所言何意老妖明白得很,直言将小孙女全权交予她,若当真救不回来也是认命的,叫她无须担忧。
如此,那行踪不定的老妖悄然离去,而水青再次见到他时,已是数月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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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那日情景,依是记忆犹新。
水青最后撒了一把红果子,折身而回,在矮墙边拾起背篓背在身上,去往山腰采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