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皆为命，半点不由人。
都寻到这儿了，玉树果还是没了，便是白沐雪命该如此，她早已认命，只是在死之前还有叫她不放心的事，太多了。
盈着眼角的泪抬眼望他，仔细度量，那一脸欣然赴死的模样叫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哭了。
狸吾见她如此心中也泛疼，不禁皱起眉头，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她停止。
安静了许久，他也低头细细瞧着她肌瘦的脸，眼空蓄着泪，糟乱的发丝被她的泪水贴合在两颊。
到底是个孩子，又怎能不怕死呢。
他细细地拨开那些乱发，一根一根撩拨到小巧的耳后，掌心捧着她的脸颊，指腹一下一下为她擦拭源源不断的泪，茧，在脸上刮得疼。
“不怕，别哭，还有下辈子……下辈子你我早些认识，早些成家，再生个小娃娃，也算弥补你我的遗憾，不也挺好？”
“嗯。”她听着听着，唇边也荡漾出了涟漪，脑海里不由开始幻想他所说的画面。
碎石被她握在手中，尖锐的一端不断往腹上的伤口钻入，划开皮肉，侵到五脏。
疼，浑身都是疼，意料之中的寒凉沁出肌肤，她发出释然的叹息，手中染成殷红的碎石滚落地面，发出细微又沉闷的声响。
耳畔依稀可辨，马儿以角顶墙，想要破出出路，她却没有力气去看，双眼透过棉云一般的暗昧，瞧见地狱的勾魂小鬼。
石室的火迟迟烧不到墙角，狸吾只觉得从心口舒展开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冰凉，几乎要冻得他发抖。
突然如临深渊，他战战兢兢侧目去看，脚边地面，身侧乱石，背后墙面，已是争先恐后地绽开了一朵朵冰花，不过片刻就覆了一层薄薄的霜。
他被裹于其中，丁点不受盛火侵蚀。
他双目圆睁，唇齿颤动张了口，却将话语留在喉头，听着飘渺，若有似无：“你……骗我……”
刺骨的冷似要将他从头到脚冻成冰雕，包括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
良久无人回应，他僵着表情垂眼向她看去……
冰晶凝聚的眼睫还在闪烁，干裂的薄唇往外呼着冷雾。
濒死之态。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他悲愤，还是把嘴边的怒骂吞下，剐得心腹疼痛难忍。
雪妖之气难控，难收，虚弱之躯已是不能左右自身气息。
这可是她救赎的少年啊，当初是，如今依然是。
白沐雪撑开眼，抖落着眼前的零星雪花点，一片雾蒙蒙，她只抓住一只厚实的手，便死死攀住，笑言：“我要……你……活着……”
他恨，恨她如斯自私，如斯绝情！
他负气不语，抽紧的眼眸却还是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白沐雪道：“我本就熬不过今冬……如此……也算死而有功了……不给爹爹丢面子……”
“但你……”她吃力去看他，敌不过乏力又阖了眼，撑着一口气道：“我是对不起你的……辜负你了……”
狸吾仍是不说话，她知他生了气，伤了心，便伸手去碰他，冰冷掌心贴上他僵硬的脸，已然谁也暖不了谁。
“妖，一生漫长得很，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让你来忘记我，不着急……”
狸吾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话，覆着一层透明水雾的眼眸尽是祈求，他想求她活着，他想求她让自己陪着死去，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却是如鲠在喉。
他埋下头贴在她耳后，轻声问：“忘不掉的话该怎么办……正因妖的一生太漫长，叫我如何过得下去？你这未免太过残忍了，我……我会恨你的。”
她微微笑，坠下无数的眼泪，颤着声道：“我就是这般残忍……你的命是我的，我让你活着就要活着……别忘了……你爹爹的万花族，还需要你……”
“可我需要的，你为何一点……一点点都不给我……”
原是，错看了这小小女儿家，一切都由她设想的那般发展，她给他担子，给他责任，给他负担，叫他现在连死都不行。
女人啊，最是柔情，也最是无情。
她哭，她疼，她无可奈何，只能许一句对不起，再给不了更多。
﹉
渐渐的，他们意识模糊，最终昏昏而寝。
冰火十八层，黄土白骨，由她独行，将那心爱的少年狠心抛在红尘人间。
他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茫茫然在梦里听见吟吟相思曲，唱也唱不完她的叨念，唱也唱不完他的不舍。
冰雪狂啸着摧残地宫，极目所望皆为一片狼藉，深埋地底的风雪不知疲倦地吹，吹断了痴男怨女相系的红线。
年华兴替，红颜不再。
﹉
冬。
雪，降了满天，满地，满心。
山河湖海无一角落不是寒凉砭骨，虽冷，也美，千里之遥，万里路，处处清白。
红梅初露，傲霜斗雪，映着天上月，拂着三两朔风，好一出风花雪月。
依是山脚下那株红梅树，他着一身黑绒披风立于树下，轻轻拂下兜帽，让绒毛小雪依偎在每一根发丝上。
雪下红梅，是他们的初见，本该视作定情树，怎奈此树成辞树，一辞就是永别，人间再无她容颜。
染霜的手指够上枝条，抖擞而下点点积雪让娇艳的红梅一览无余，更衬男子醉玉颓山，尤为孤寂。
远远而来的撑伞少年驻足不前，只等那树下之人忆完心中爱人。
玉盘怜悯有情人，投下堂堂引路光，奈何痴迷之人早已没了回头路，执拗着不肯进不肯退，只愿立于原地思念。
撑伞少年瞧见树下一坛酒，又垂目看看自己手中的酒，踟蹰着上前唤他。
“你喝酒了。”白斯寒道。
自那以后，已过了夏秋双季，他不曾再见过白斯寒，今日见面，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狸吾往后退了几步，红梅树下又多了一串足迹。
他点点头，去看白斯寒手里的酒：“你，也来这儿喝酒？”
“我是来找你的。”他没有表情，话里藏着些冷漠。
狸吾可能猜到他要对自己说什么，衔起苦笑去望月：“那日不是对我言说誓不两立，怎么，今日要背誓了？”
彼时的种种历历在目，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荒漠下了一场诀别风雪，地下宫殿彻底瓦解塌陷，马儿只带了他一人逃脱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醒来时，看到了那场雪，而她，连具尸首都不曾留下。
白斯寒忆起那日，他们都像失去了理智，他对狸吾恶语相向，将所有罪过强加于他，视他为敌，恨他恩将仇报。
狸吾，甘心接受，毫无辩驳，自己揽下一切罪行。
那颗心，似有千万裂缝，风一吹过就疼。
狸吾不敢再忆，转了一脸淡漠问道：“这酒是何用意？”
“诀别酒。”干脆利落，不着温度。
白斯寒从来如此，是冷面无情，也是仁至义尽。
狸吾笑意又生，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既然他们之间所系之人已不再，也是该诀别了。
酒让人醉也让人苦，他们微扬起头，都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都见到温柔雪点从无尽夜空纷纷落下，蹂上他们的面颊，雪融了，化作水从面颊流下。
“自此，你我再无瓜葛。”白斯寒道。
“云牙山与万花瑶台莫要成为夙敌才好，我倒是不愿意叫她难过的。”狸吾道。
白斯寒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但也不敢对这个请求有所表示，他心中是怪罪狸吾的，若不怪罪他又能如何，总不该体谅吧。
白斯寒走的时候并未回过一次头，也不曾道过珍重，狸吾看着他的背影隐入山中，只觉得对不起所有人。
他卸了面具，落座在红梅树下独自冥思，他知道他的内心有个极为重要的东西被人带走了，被她永远带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