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伯骏得胜,韩柏松万分欣喜,鼓掌相迎,丁亥仍在呼呼大睡,周遇看不过眼,拾起一颗石子,内力凝在指尖,弹射出去,那石头子“啪”一声打在地上,尘土飞起,溅在丁亥脸上。
丁亥脸颊一疼,猛然坐起,脑袋仍迷迷糊糊。柴伯骏忽然转身,两道闪电般的目光,森森然射向周遇,周遇竟浑身一颤,只觉他这回头一瞥,眼神与气势,透着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柴伯骏踏前一步,横在丁周两人中间,周遇微微一惊,他弹石惊醒丁亥,柴伯骏疑他暗箭伤人,下意识的护师举动,让他心中隐隐泛酸。
丁亥半睡半醒,疑惑的目光扫了韩苏杨三人,最后问向周遇,“周可求,为何扰我清梦?”
周遇答道:“你徒弟胜出,你赢了。”丁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问柴伯骏:“可有受伤?”他风寒未愈,又半睡半醒,言语不清。
柴伯骏听成了“可有人受伤”,便点了点头。丁亥大惊跳起,劈头问道:“谁伤了你?”
柴伯骏微微一惊,纠正道:“是他们受伤。”他手里握着一根精致小巧的笛子,丁亥笑道:“这笛子颇是精致,给我瞧瞧。”
柴伯骏顺手递去,丁亥把玩一番,问道:“这笛子给我如何?”柴伯骏已坐在杨霏盈身边,言语随意,“拿去。”
韩柏松大惊,凑到柴伯骏身旁,道:“大黑影,你倒是孝顺师父啊,这月光笛比我家的月光镯还要略胜一筹。”
柴伯骏一脸淡然,道:“是么?本大爷不喜欢,他喜欢便拿去。”他对物件,只论喜欢,不论贵重,他月光笛他曾把玩一段时日,后来笛子被血骨双煞抢去,他心里便不再喜欢。
周遇心尖儿不由冒气一股酸意,丁亥虽醉酒误事,但徒弟一来,他做着春秋大梦都能赢下比试,徒弟得了战利品,他随口就要来。
丁亥兴致勃勃地把玩月光笛,乐呵呵吹奏起来,他本不通音律,笛声愔愔哑哑,忽高忽低,调不成调,刺耳难听,但他乐此不彼,越吹越大声。
韩苏杨默默退到一旁,莫干山掀帘子一瞧,面露无奈,又退了回去。
夕阳如血,九阳山空风景正好,丁亥那笛声却坏了所有景致,周遇静心打坐,却已忍无可忍,正要阻止,耳边却传来柴伯骏的大喝,“吵死了。”
这一雷霆之音,贯耳而入,丁亥浑身一颤,笛声戛然而止,他环视四个年轻人,只见柴伯骏满脸怒容,丁亥便收了月光笛,乖乖退到一旁,低头坐下。
周遇眉头一皱,眼里泄出十分不悦,道:“你既已收徒,竟毫无师尊威严!”他不喜丁亥笛声,更厌恶柴伯骏目无尊长,大喝师父的行为,又怒丁亥堂堂师尊竟被小徒喝止。
什么狗屁威严,能抵几坛好酒?”丁亥不理会周遇,只笑嘻嘻问柴伯骏,“阿骏,你你来试试?”柴伯骏转身不理,丁亥又询问杨霏盈,杨霏盈道:“我和阿娘擅弹琴,我父兄才擅箫笛,不敢在丁公面前献丑。”
韩柏松苏好皆是摇头,丁亥略微失望,道:“可惜追元不在。”他转向周遇,问:“周可求,这月光笛世间少有,你来吹一曲吧!”
周遇脸色铁青,满目的惶恐与震惊,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向柴伯骏,连声音都发颤了,“你徒弟姓柴,你唤他阿骏,他是不是……叫……叫……柴……勃骏?”丁亥大喜,问:“哈哈,你也听过他的名声?”
周遇凄然转身,对天长啸一声,似哭似笑,似嘲似恨,更似发狂,道:“柴伯骏,柴伯骏,他竟是柴伯骏……”
迎着残阳余光,周遇浑身笼着一股落寞凄寂、透着淡淡的不甘,那喃呢声音随着山风而来,撒落一地惊讶与疑惑。
丁亥等人皆是不解,柴伯骏面色淡然,余光瞥向周遇,脸色顿时黑沉,眼里迸发出猎豹猛虎般的凶光,惊悚骇人。
一身杀气,惊了韩苏杨三人,杨霏盈柔声问道:“伯骏哥,你认识这位老前辈么?”柴伯骏指骨咔咔作响,咬牙切齿地回答:“他是深谷里那个老头。”
杨霏盈浑身一颤,她日前与柴伯骏深夜长谈,听他提过一句,没想到如今竟见到了这位深谷“故人”。
杨霏盈急忙挡在他身前,道:“你认出他了?”柴伯骏目光森然,道:“他以往披头散发,胡须极长,常常瞧不见容貌,但我记得他发狂的身影,像他方才转身时那般。”
他眼中一团杀气翻滚,紧握的双拳,指甲已掐入肉中,杨霏盈担心他伤了自己,急忙覆手去掰他拳头。
一只柔软的小手忽然贴落在他大拳头上,柴伯骏微微一惊,满腔怒火顿时落了三分,那小手用力掰着他手指,耳旁传来一声音,“伯骏哥,你松松手。”
柴伯骏低头一看,正对上杨霏盈那秋水般柔和的目光,又听她道:“你长大了,他老了,你身旁有师尊长辈,有挚友相陪,不似他孤身一人。”柴伯骏心头翻涌的情绪忽然平息了五分,转身背对周遇。
夕阳落下,九阳山上漆黑一片,周遇淹没在黑暗中,丁亥师徒等人,围着篝火,吃饱喝足,柴伯骏脸色难看至极,对着火苗,仿佛魂魄不在。丁亥问道:“阿骏,你认识周遇那厮?”
柴伯骏眼皮抬起,答道:“小时候,住在一深谷里。”韩柏松苏好眼里瞬间填满了惊讶,丁亥豁然起身,拔腿就跑,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黑暗处却响起了他的声音,“周可求,你竟跟阿骏相识!”
暗处,周遇声音响起:“我掉落山崖,困于山谷,虚度十年光阴。”话音一落,便传来丁亥的惊讶生,“阿骏是你调教出来的?”
荼灵教的帐篷帘子一动,莫干山掀帘走出。
韩柏松满腹惊骇,带着疑惑,问:“大黑影,那姓周的老前辈也是你师父?”柴伯骏盯着火苗,头也不抬,冷道:“不是。”黑暗处同时传来周遇声音:“他是你徒弟。”
丁亥冲出黑暗,跑回柴伯骏身边,问:“周可求当真没教过你一招半式?”柴伯骏立起一身傲骨,道:“我才不跟他学。”丁亥半信半疑,杨霏盈朝他点了点头。
丁亥自言自语:“你出招随心变换,毫无章程,周可求死守规矩,定然教不出你这般桀骜不驯、不守常规的弟子。”
他捻着胡须,一脑子的疑惑,拔腿冲进暗处,问:“你痴爱收徒育人,与阿骏在深谷共处十年,竟然不收入门下?”周遇身处暗处,看不清他神情,只能听到他哼哼冷笑。
十年光阴,周遇轻视的无能幼子,竟成了一派掌门,被丁亥收为徒弟,在九阳山上连败自己昔日八徒,动作之快、力劲之大、招式之怪,竟让自己连连惊叹,岂不可笑?
丁亥久等不到答案,扭头就走,却看到莫干山一行人,在帐篷之外,挂起灯笼照明,设下桌椅茶果,他问:“你出来作甚?”
莫干山道:“他们几人受了伤,不宜在帐内闷着,今夜漫天繁星,璀璨艳丽,我带他们出来一赏星光。”
丁亥嗤之以鼻,跑回到柴伯骏身边,问:“阿骏,你这身手从何而来?”柴伯骏目光黑沉发亮,答道:“猿猴,野马,苍鹰,老虎,狮子……”
除了杨霏盈,丁亥韩柏松苏好俱是目瞪口呆,韩苏二人心中奇怪,“哪里有人跟动物学功夫?”
杨霏盈心中泛酸,拣了今日在山腰处随手采来的野果,递了过去,柴伯骏伸手接过,随口咬去一大半。
丁亥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细细品来,倒也十分相似。”他转身又跑回周遇身旁,问:“你当真没教过他一招半式?这是为何?”
周遇盘腿而坐,黑暗中岿然如山,他道:“孺子不可教也。”说完便不再言语,丁亥带着一身疑惑,又飞奔回到柴伯骏身边,席地而坐,兴致冲冲说道:“阿骏,说一说你幼年在深谷之事。”
柴伯骏双唇紧闭,神情冷漠,透着桀骜。他幼年过往,鲜为人知,如同心中一刺,此刻的他,冷漠如冰,叫人不敢靠近。
丁亥正色说道:“这是第三件事。”柴伯骏怒目而视,眼中怒火熊熊烧起,丁亥丝毫不退,他问道:“你说话不算话?”
只有杨霏盈知晓,柴伯骏曾应承丁亥三件事,第一被逼当掌门,第二被逼入江湖,解救各派掌门与弟子,两件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最后一件,竟逼他直视过往,这无异于撕开柴伯骏伤疤。
杨霏盈虽心疼,也知晓这对柴伯骏而言,是解脱也是成长,她伸手覆上柴伯骏手背,道:“伯骏哥,应承他人的事情,不能失信。幼年不痛快的事,落在心里,却不能生根,不如一吐为快,让它随风而去。”
柴伯骏冷峻的面庞,映着红光,依旧铁青,杨霏盈递上一个野果,他咬了一口,冷冷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丁亥问道:“周可求待你不好?你二人在谷中朝夕相对,如何相处?”柴伯骏答道:“不相处。”
丁亥等四人大惊,他又问:“你为什么厌恶他?”愤怒遍布脸颊,柴伯骏道:“他骂我、嘲笑我、还打我一顿?”丁亥震惊,问:“为什么?”
柴伯骏眼里闪过一抹厌恶,道:“我要摘树上野果,用力跳起来,他要我爬树,我不愿,他便骂我蠢笨,不知变通。他笑我以畜生为师,却跑不过野马、跳不过猿猴、打不过野猪老虎,还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柴伯骏掌握的成语不多,“冥顽不灵、愚不可及”这两个成语却随口说出,可见他记忆深刻,杨霏盈心中一软,甚是怜惜。
丁亥掐指一算,道:“十几年前,你只不过是个幼童,自然跑不过野马、斗不过野猪。”他转身便走,一步一步慢慢走入黑暗,问向周遇道:“阿骏幼时不听你指导,你便不喜他?”
周遇眼前又闪现出那个五六岁的幼童,跳起摘果子却够不着,一遍一遍摔得膝盖流血,却不愿按他说法去做,他道:“他固执不化,不知变通,又自甘堕落,以畜生为师,行事乖张,狂妄自大。”
丁亥满腹震惊,涌上脑袋,片刻之后,他道:“阿骏所学武功招式,向来不遵循章程,皆是随心而使、任意改动,却能如行云流水,变换自如,谈不上‘固执不化,不知变通’这八字。深谷之中,百兽丰富,阿骏以百兽为师,无可厚非。他为人确实狂妄桀骜,不大理会旁人话语,但熟悉之人的劝告,他却是会听的。周鹿门,你一生为师,最喜教导他人,渐渐也专制独断,不容旁人有半分置喙。如今一把年纪,竟还与他一介小辈置气,当真小肚鸡肠。”
丁亥带着一身愤怒,回到柴伯骏身旁,席地而坐,火光打在他通红的脸上,双颊板得紧紧,瞪眼吹鼻。他方才一通长篇辩解,柴伯骏听得清清楚楚,惊愣之后,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潮水般席卷而来。
韩柏松凑向苏好,轻声道:“大黑影这个师父,真是护犊子啊!”杨霏盈劝道:“丁公前辈,你受伤生病,不宜动怒置气,又伤了身子。”
丁亥愤愤然,道:“周可求那样诋毁我徒弟,我能不气么?”他心有不甘,气呼呼起身,又折回去,怒声质问,“你堂堂一代宗师,为什么动手打一个孩子?”
柴伯骏深邃的目光,穿不透黑暗的夜色,却看到丁亥身影黑沉高大,恍如护在他身前的大山,他突然想起杨霏盈的话,问道:“阿灵,他像你师父么?”韩柏松苏好微微一惊,不知他这话何意。
杨霏盈却听得明白,她点头说道:“很像,若有人欺负我,我师父便是这般护着我的。”柴伯骏盯着暗处的背影,久久不语,周遇的声音却先响起,“他偷学我内功。”
丁亥大吃一惊,柴伯骏内功根基不错,学的却是双阴山的内功心法,怎变成了偷学周遇内功?他眉头一皱,扭头走人,带着疑惑,回道柴伯骏身边。
柴伯骏却先开口了,“天冷,老伯教我运气御寒,被他打一顿之后,我再不肯学。”丁亥不解,问:“可你小子的内功根基确实极好。”
柴伯骏挑了火光,眼里泛起柔软,说道:“老伯再教我其他的。”杨霏盈没想到谷中还有另外一人,问道:“那老伯是什么人?”
“好人。”柴伯骏回答得极其简单,韩柏松苏好只静静地听,帐篷那边却传来了寒川的声音,“柴掌门,我佩服你,十年朝夕相处,竟凭着一口骨气逃过一劫。”天山的声音也随之而来,“铁骨铮铮,是条真汉子。”
柴伯骏自然不会深究他话中之意,韩柏松苏好杨霏盈也听得云里雾里,疑惑又起,丁亥不再发问
九阳山上只剩山风呼呼,篝火轻响,莫干山带了众人返回帐中,丁亥与柴伯骏一众人等,围着篝火,偎依而眠。
柴伯骏睁着眼睛,挑弄篝火,时不时添上一两根柴火。周遇独坐崖边,山风吹得他衣裳铃铃作响。
今夜,他们几人都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