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开学登记，也不是为了上报什么的，就纯粹方便学校统计管理学生人数，名字随便取个，知道是哪家孩子，不搞丢就行了。
“那老师你有文化，你取个吧。”沉檀外祖父笑着说到。
沉檀察觉到外祖父有笑意，她疑心二人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便抬头来看。
那天外祖父出门前思虑许久，真正报名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夕阳沉沉斜斜，照在外祖父黑黄的面庞上，像是过去旧年代的剪影。
在斜光晚照里，他那不算年轻的脸上，笑容有些酸涩。
虽然名字这事有了解决方案，但外祖父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堵。
不知是为生活的压力，还是为沉檀的命际。
他摸了摸上衣荷包，突然想抽烟。
来之前他往兜里塞了包五牛，里头只有一根烟了。
他以为报名的会是个男老师，还准备散烟的。
没成想是个女老师，倒是省下根香烟。
想着，外祖父拿出来自己点上。
烟雾一圈一圈，在斜阳里喷薄而出，像是太阳烤焦了大地。
它没能烤焦万物，却叫吴老师眉头皱起。
能当老师，自然出去见过世面。
她知道农村人不比城里讲究，但当着女老师面抽烟，还是让她感到自己被冒犯。
外祖父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他为着外祖母的病，多次奔波于各个需要明暗交锋的场合，不管是卖粮还是买药，他都习惯性地，去捕捉每个卖家或买家面上的细微动作。
经验告诉他，每当抓住一个刹那，就可能抓住了命运的咽喉。
所以吴老师那个皱眉，就让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冒犯。
吴老师还没开口，便诧异地发现，沉檀外祖父拿烟头触地，把火星子灭了。
烟头上沾了黄土，外祖父舍不得丢，仍是揣进了荷包。
他这称不上绅士，但确实很礼貌的动作，让吴老师非常满意，同时又不免有些轻视，知道这个小孩的家长，是很好讲话的人。
故此，在沉檀后来的教学中，她算不得很用心。
对于老师来说，她们最主要上心的，除去真心喜爱的聪明孩子，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应付总是发难的家长身上。
谁的家长毛病最多，最爱挑事，她们越是尽心。
不是人生来性情卑劣问题。
是人与人相处，就应该准确表达出自己的要求和条件。
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别人敷衍待你，实在正常不过。
“娃儿是姓吴吧？”吴老师取名，先问了姓氏。
“对头。”沉檀外祖父撒了谎。
这学校，是吴家人办的，孩子姓吴，学费能少许多。
现下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外祖父不得不撒这个慌。
吴老师又看了看一旁的沉檀。
这时的沉檀在家里被养得很好，最起码吃食是不少她的。
别人家的儿女，外祖父一家都不敢怠慢她，但凡家里能吃上肉，从不拘着沉檀吃。
她爱吃什么，能吃多少，外祖父都是由她去。
因此这时的沉檀生得圆润，脸上婴儿肥挂着，显出面庞如玉盘。
吴老师看看，觉得这小孩，圆圆滚滚地，看着吉利。
“叫滚滚吧，生得圆圆滚滚地，叫吴滚滚。”吴老师这样说。
“要得。”外祖父没觉得这名字好或者不好。
不过是一时喊喊，后头如何，还要等她父母回来定论。
现在嘛，到底有个正经名字了，对小孩来说，那就很好。
沉檀还不知道自己有了名字，她望了望两人，又继续去看她的蛱蝶飞花。
“两袋米都带来了吧？”吴老师看到沉檀外祖父腿边的两袋大米，但她怕里头装的其他物什，还是多问了句。
农村学校，对外姓人都是收钱，但对同姓人就没那么严格，钱可以，粮食、猪肉也可以。
反正拿去卖钱，或者给学校工作人员发福利，都是一样的。
沉檀外祖父来之前就问了同村的人，交大米的话，一个月二十斤。
十斤学费，十斤留着孩子中午，食堂供一顿饭。
沉檀这样小的孩子，一月哪里能吃那些米呢？
但外祖父他们是不敢质疑的，有地方帮着管孩子，那就很好了。
“带来了……”外祖父把两袋大米拎跟前了点。
“要得，你开学的时候把娃娃送来嘛，或者跟村上人一起过来也得行，记得给娃娃拿碗带菜哈，我们食堂不管菜的，也没得碗给她。”吴老师嘱咐到。
“晓得晓得，我都晓得。”外祖父心疼地看着那两大袋米，而后带着沉檀回家。
没人告诉沉檀她要上学的事情，所有人都觉得，既然带她去报了名，那她就是知道的。
但沉檀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后大家都不再叫她细娃儿，或者小娃儿。
“滚滚，吃饭了。”外祖父这样喊。
“滚滚？你老师帮你取的名字啊？囊个不叫圆圆呢，你长嫩个胖，应该叫圆圆。”吴放龙这样说。
“滚滚，明天你早点起，我们几个带你去学校，你多跟我们走几天，你就晓得路囊个走了，听到没得？”周大妹跑来对沉檀这样讲。
她和谢三妹几个女孩子，都是在那个村里学校念书的，沉檀外祖父叫她们带沉檀去认几天路，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同村亲戚，大的帮小的，长辈帮晚辈，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啥子？”沉檀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大姐姐，突然跑来找她讲话。
沉檀在这个村上生活这么久，很少有人会主动同她谈话。
人都是很现实的，你来历不明，没有爸妈要，大家都知道的。
若是你不讨父母喜欢，或是你父母不在家中，对他们毫无帮助，他们也不会愿意同你扯上什么关系。
谁愿意做无用功呢？
善良这个东西，在大多数地方，丢地上都不会有人捡。
从来无人问津。
有些受宠若惊，沉檀又有些疑惑，她稀里糊涂应下来后，问外祖父：“学校是啥子？我明天要跟她们去哪里？”
“一个好耍的地方，她们带你去耍……”外祖父正在烧洗脚水，他随口敷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