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两人在走道里碰见,林苏尧刚想喊住她,她已经一低头快步进了教室。他怔了一下,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索性她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管是回宿舍还是去食堂,她一改从前的独来独往,总有人结伴同行,他找不到机会同她说话。
课间操结束,大伙闹哄哄地涌回教室,林苏尧一眼看到肖雨桐落了单,他在人潮中快步穿行,想要朝她走去,还没靠近,她已经绕道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如此几次三番下来,林苏尧的耐心彻底耗尽,他再没有刻意去找过她,她依旧悄然来去,一如既往悄无声息。
周六,她还是去了席姐的工作室,把一天的工作干完,下午临走前,向席姐提出了辞职。她只说是高考临近,想好好复习。还说这个月只来了两天,没有把工作做得有始有终,非常抱歉,两天的工资就不要了。
席姐坚持要付她两百元,两人推拒中,她看见公交车到站,跳上公交车才得以逃脱。
高考如期而至,那几天,天气异常闷热,像是要把一切都熔掉似的。
那两天半的时间来去匆匆,平淡无奇,事后回想起来恍惚得像梦一样。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 肖雨桐没有参加同学们的狂欢活动,林苏尧四处找她也没找到,问遍所有平时跟她有来往的同学,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林苏尧跑到她的宿舍,她的床铺已经空了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
窝在家里消沉了几日,林苏尧还是忍不住去找班主任杨老师要了肖雨桐家的地址。肖雨桐住在县城郊区的一个小镇,类似城乡结合部。按照杨老师说的地址找过去,那是一条破旧的小巷,小巷两边的门房黑乎乎的,墙皮早已脱落了,由于刚下过雨,巷子里弥漫着陈腐的气味。
肖雨桐的房东打量着前来打听的林苏尧,面前的少年高傲而冷淡,无论衣着和神态无不暗示着他来自于另一个阶层。
房东满脸堆笑地朝角落里一指,“喏,她和她妈就住那间。不过,好几天家里都没人,听说是出去打工去了。”
房门紧锁, 窗户从里面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林苏尧只得怏怏地离开。
他打车去了县城,找了一家酒店付了三天的费用。晚上他在县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在擦肩而过的行人中,看到那瘦削的身影。
然而并没有。
他接下来的三天,每天去肖雨桐家,迎接他的依然是紧闭的破旧木门。
三天过去了,他只得收拾东西,内心憋着那股无处发泄的闷气,情绪低落地回到成都。
高考成绩下来,林苏尧如愿以偿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肖雨桐则考到了广州。
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肖雨桐很快熬过了适应期,并且在进入大学的第二个月,找到两份家教的兼职。都是给小学生辅导功课,一份是每周两晚,一份是周末半天。
肖雨桐性格谨慎安静,授课耐心,很得家长和学生的好评,不久就给她介绍了第三个学生。
她的课余时间排的满当当的,每个月的固定酬劳,足够她平日生活所需。
大一的时光就在这样波澜不惊的忙碌中度过,整整一年的时间里,肖雨桐没有再见过林苏尧。
大二刚开学,广州的九月非常炎热,即便到了晚上,依然热的人心浮气躁。
那天晚上肖雨桐辅导的学生生病,没法上课,她就窝在宿舍里,实在热得受不住,她端起脸盆去浴室冲凉。
正冲着凉,外面似乎传来呼喊声,呼喊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套上衣服,刚走到浴室门口,就觉得呛人得厉害,探头一看,是三楼中间的一间宿舍,往外喷着浓烟,三四米高的火苗直舔楼上四层,宿舍楼上的窗户玻璃被大火烧烤得“噼啪”作响,滚滚浓烟已将整个七层楼的宿舍笼罩。
肖雨桐的宿舍在五楼,浓烟已经窜上来,火势很快蔓延,百余名女生乱成一团,尖叫声,呼喊声,哭声响成一片。
所幸同学们都有基本的消防知识,情急之下,抓起湿毛巾捂住口鼻,手边没有毛巾的女生,一咬牙脱下身上的T恤当毛巾用。
有个别同学因受不了浓烟的熏呛做出将要跳楼的举动,肖雨桐和其他女生立即出面阻止。远处有消防车的警报声传来,大家绝望中又有了希望。
大家被浓烟逼上六楼,一些女生拿起了楼道内存放的灭火器,但直到十几只灭火器用完,也没能扑灭大火。她们又开始用脸盆接水灭火,但也没能减小火势。
短短几分钟,她们被逼上顶层。
消防人员救人与灭火同步进行。大火被扑灭,被困的百余名学生被成功疏散到安全地带。
死里逃生的女生们望着同伴一个个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先是辛酸地笑笑,然后便传来一阵阵低低的哭声。
宿舍被烧毁的女生们被临时安置在一家旅店。
大家安顿好之后,纷纷给家里打电话,诉说今天惊险的场面,末了再报个平安,肖雨桐默默地躺在旅店的床上,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根的凄凉。
“肖雨桐在哪间房?接电话!”宿管阿姨站在走道大声喊。
如今宿管阿姨接替了旅店老板的位置,学校还派了保安来保护这些女生的安全。
肖雨桐满心疑惑,上一次母亲打电话来还是上学期放假前,母亲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暑假可会回家,得到自己要打暑假工的消息,母亲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是不是过的很辛苦,说自己手上存了些钱,她可以不必去打暑假工。肖雨桐拒绝了。
母亲感觉到她内心对自己的嫌恶和抗拒,再没打过电话。今天母亲怎么会知道宿舍火灾?
这些年虽然极力疏远母亲,但是刚刚经历过生死,还没有从恓惶和恐惧中走出来的她,仍感觉到一丝暖流通过她的血液,到达四肢百骸。
她快步下到服务台前拿起电话:“喂……”
话筒那头传来林苏尧焦急的声音:“肖雨桐,你还好吗?现在什么情况?”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听到他声音那一刻为什么就变得无比软弱,她啜泣着,任由泪水沾湿了听筒,开口只说得出一句话,“林苏尧……”
“你有没有受伤?现在安全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天知道他打了多少通电话才找到这里。
“我在学校旁边的旅店里……”
“别怕……”他接着又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没来得及问,就听到了断线的忙音。
她有些失落,怏怏地挂上电话,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
却怎么也睡不着,曾经发生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中回放,镜头最后停留在高三那年初夏的夜晚,僻静小径上那浅浅一吻,搅得她心烦意乱。
后来在迷糊中睡过去,睡梦中也是不安的,被人追赶着逃回那破旧小巷中的家,却看到裸身哭泣的母亲和正在穿衣的面目狰狞的男人。
她坠入了最深的梦境,身体僵直,喊不出来,也醒不过来,只能任由那种无边的痛楚撕扯着她的心。
也许是被她梦中惊惧的气息打扰,睡旁边的孟小妮翻了个身,把她从梦魇中惊醒。
天色微亮,她看着时间,才凌晨五点多,屋里其他同学还睡着。她轻手轻脚起来,想出去透透气。
刚下楼走到服务台的时候,发现旅店大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黑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旁边放着双肩包。
肖雨桐心里一惊,她压抑住狂跳的心,走过去。
林苏尧头靠在门框上睡着了,一身风尘仆仆,眉头皱着,仿佛拢着无尽的愁绪。一年不见,他黑了。
他被她的脚步声惊醒,睁眼后片刻的迷糊,当他看清身边站着的她时,他腾地起身,抓住她的胳膊:“你受伤了吗?”
肖雨桐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摇头。
得知她安然无恙,他顿时放下心来,瞬间换了一副嫌恶的面孔:“你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我没有。”
“不要狡辩了。高考完你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回家了?填志愿的时候,你知道我要填北京的大学,所以你就跑到广州来了,好离我远远的是吗?后来我到你家来找过你,没找到,我给你们的房东留了我的电话,你为什么都不给我回个电话?”他一副跟她算账的样子。
她低着头问:“那……你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事,而且很重要。”
她的双眸清澈明亮,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那件很重要的事。
他冲口而出:“肖雨桐,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我……”她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你那样躲着我,我是瘟神吗?”
她苦笑一下,想说,我才是瘟神。
“你说呀,这都是为什么?”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她深深低下了头,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因为,因为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谁说的不合适?要怎么样才叫合适?”他气结,连声追问。
她沉默了好久,他固执地和她对峙着,一定要听她的答案。
她终于开口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出身优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你是玉盘里的珍珠,我就是滚落在泥淖里的石子,拼尽全力,无非是从泥淖里滚到路旁草丛里,石子永远不会奢望有一天被人捡起放进玉盘,即使被哪一个昏了头的放进玉盘,那也不会是它的归宿。”
“有你这样的男孩喜欢过我,到老了回想起来我都会觉得很快乐,但我只是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普通到扔进人堆里转眼就找不着。如果你真的和我在一起就会发现,我并不值得你这样……”
林苏尧冷冷地打断她:“值不值得是我的事,你没资格替我判定。”
“可是我不愿看见你有一天痛苦,后悔……那也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不会痛苦,也绝不后悔。”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像路旁的路灯,长久地笔直地立在那里。
最后还是她先动了,她朝他跨了一步,伸手抱住了他,她把脸靠在他的胸膛,感受那快速且有力的心跳。
她是个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没有人下雨天给她送过雨伞,没有人在台下给她鼓掌,没有人在家长会上关心她的成绩,没有人为她的晚归而焦急。
而此刻,一种从没有过的奇妙感觉包围了她,击中了她,她是如此贪恋这种感觉。她不舍得放手,她要把这种感觉牢牢地记在心里,以便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给自己冰冷的人生一些温存。
有温热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滑出。
他两手垂下,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全身僵硬得做不出任何反应,是她的体温和心跳证明了这一切的真实性,他慢慢将手停在半空,很快就像用尽所有力气一样回应她的拥抱,下巴轻轻磨蹭她头顶的发。
他搂得太紧,肖雨桐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推了推他,艰难地从他的怀抱挣脱出来,她凄然地笑笑:“好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再见。”
再见,再也不见。
他以为这个拥抱是她无声的承诺,没想到却是她悲伤的告别。看着她已经跑远的背影,他觉得全世界的悲伤都向他袭来。
他起初也想不通她到底有哪里好,可是越靠近她,就发现自己越是想要了解她。她皱眉的时候,他焦急;她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想要她微笑;她安静的时候,他觉得心里是满的,一切说不出来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