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不见五指。
幸好那堆火还未熄灭,足以照亮这一方土地。
阮浓香的剑尖已紧贴住雪恨别胸膛,她看着眼前之人,身子在颤抖,双眸之中俱是无力与愤恨。
“你若再不停下,我真的,真的会杀了你!”
雪恨别果然停下了脚步,带着几分怜惜与担忧,道:“浓香,你已经很累了,坐下歇歇吧。”
他看着她,左手缓缓伸到衣襟里。
正在这时,阮浓香左手三根金针突然朝他打了出去!她以为他要害她!
而雪恨别躲过了。
原本他是躲不过的。没有人能躲过天下第一暗器无香针,而这一次雪恨别也只不过是运气好,因为阮浓香根本没有力气要置他于死地。
畏惧有时候能给一个人带来巨大的打击和伤害,以至于让人连走路都走不好,更何况伤人、杀人?
正如阮浓香此刻。
她失手了。
酸涩涌上她的心头,她瞪着眼前这个男人,狂笑出声。
似已魔怔。
雪恨别从衣中拿出一块绢帕,心疼道:“你出了太多汗,我只是想帮你,浓香。”
她盯着他,盯了很久。
寒风如针雨般刺过火焰,那堆火还是烧得很旺。
良久良久,阮浓香终于放下了剑,收起武器,走过他身边,一把夺过手中那块绢帕,然后走到火堆面前坐下。
雪恨别这时终于松了口气,也笑了出来,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看上去已冷静了不少。
她的眼神还是如刚才一样充满恨意与不甘,甚至怒极。
阮浓香冷声道:“我不会感谢你,甚至我会恨你!因为你看见了我的秘密,我的弱点,任何看见这弱点的人,都得死。但我不想杀你,至少现在不想,但从此之后,我们只会是仇敌,绝不会再成为朋友。”
临末,她忽然又强调一句——“我没有朋友。”
她的声音冷如极点难化的冰川,语气亦如荒原之凌冽寒风,此刻谁也别想靠近她,仿佛只要谁靠近她,谁就得死。
雪恨别和善的笑着,道:“浓香,这不是弱点。”
阮浓香并不理他,只当全没听见。
雪恨别继续道:“我们每个人都将你当做神一样看待,只因你完美无缺,无论何时,你总是那样骄傲,那样高高在上,只让人觉得你遥不可及。纵然多次你被我们拖累而陷入困境,也从未有过丝毫怨言,而是将我们带出来!”
他拿起了刀,刀身正反两面,一面映出雪恨别的面容,另一面则自然是阮浓香。他们的眼里一个显露着自信,一个深藏着悲伤。
雪恨别看着这把刀,小心翼翼如珍宝般轻抚过刀身。
继续道:“你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有时候我都觉得这是一场梦,你明明就在我们身边,却好似相隔万里。在千岩寨时,我曾问过你是不是真的人,是否是真实存在?但直到此刻,我终于自己得到了这个答案。”
——“阮浓香就是阮浓香,阮浓香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真实存在的人!”
他说的话很好,也十分动听,只可惜阮浓香却好似一块硬木般一动也说不动,甚至没有半点波澜起伏。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雪恨别不懂,但转念一想:世上的物千千万,世上的人也千千万。有如张三义薄云天,忠肝义胆之人,亦有如闲颂诗那般背信弃义的小人,如李拔剑般天真纯洁,如周生一般淡泊名利……当然也会有如阮浓香这样的人。
“浓香,我只是想说,你所谓的弱点,在常人看来并非弱点。恰恰相反,正因如此,人们才会觉得你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诚挚、恳求,他无比想要靠近她,却总是觉得只要稍微一靠近,就立刻会被她推开。
雪恨别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已词穷,再说不出什么。其实他心中尚有千言万语,千万种情绪想要与阮浓香分享,只是当他一张口,顿时就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所以他只有看着阮浓香,等待她给予一个回应。
阮浓香冷笑,漠然道:“你想要我承认这弱点,然后好让天下人都羞辱我嘲笑我?又或是你想要我对你敞开心扉,然后好骗去我的秘密昭告天下,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雪恨别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更是惊惶——何故她会作此想法?何故她竟会觉得自己会害她?
他摸着自己的心脏,道:“浓香,我绝不会有害你之心,我只希望你好!我……你当日救我、开导我,你说,倘若我没有朋友,我有任何事任何话想说你都听着,你会陪着我。今天,我同样也告诉你这句话——倘若你有任何痛苦想要说出来,雪某也十分乐意倾听,只要我还在一天,我就会陪着你。”
阮浓香一愣,她早已忘了自己竟还说过这话,继而讽刺的笑了出来,心道真是风水轮流转,不想当日随口说出的话,有朝一日竟被还了回来。
她已换了一种笑容,却是皮笑肉不笑,道:“好啊,你想听,我说给你听。我怕蜘蛛,我怕蜈蚣,我怕虫子,只要是走在山间林里,我就会为自己而担忧,想着若是这些东西出来,若是被你们发现我的弱点,我就要将你们杀之而后快。”
“满意了?”
雪恨别说不出话,他面上的笑容也已僵硬,流露出几分悲伤。
雪恨别是一个很容易对别人打开心扉的人,或者说,他的大门总是为所有人而开。只要任何人相同他搭话交朋友,他也一定会十分乐意的热情相待。
但阮浓香恰恰相反,她就好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座孤岛,没有事物能够接近她,她也绝不会接近任何事物。她看上去虽然高傲、优雅,若有人与她说话,也许她也会回应,但她却也十分冷漠。
——她的眼神永远都像是失去了生命一般,从那里,你找不到任何光明与希望,只有黑暗与冷漠。
良久良久。
沉默良久。
柴火已快要烧尽,天尚黑。马车内传来李拔剑熟睡的呼吸,雪恨别抱刀倚在树旁,阮浓香还坐在那将尽的火堆前掐着自己的双臂颤抖。
雪恨别此刻只是看着她,他不敢说话,更不敢接近阮浓香,他怕只要他一动,这个女人立刻就会又变得同刚才一样发疯发狂。
他淡淡笑着,柔声道:“小时候和同村的孩子一起玩耍,每次见面,但凡有什么新鲜新奇的东西,他们总一定会从我手上抢去,直到自己玩尽兴了、玩腻了,才会归还给我。有些也许就不还了。”
他看着阮浓香的身影,拇指来回抚摩着刀柄。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雪恨别的侧容,他笑着,笑得更柔和了一些。仿佛是回想起了往事,雪恨别说着竟也不自觉沉入其中。
“他们虽然总会抢我东西,好在也还是会带着我玩儿。我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没有同伴,所以只要有人肯带我一起,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三婶儿家的儿子是个傻子,那群孩子总是爱恶作剧去欺负那个傻子,比如朝他砸石头、嘲笑他、骂他,又或是叫我去偷那个傻子身上的东西。后来三婶回家发现了,他们便都将事情推到我头上,那时候我小,既没有主见,又没有想法,于是就这么背了黑锅,心想这都是我应该的。”
“再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和他们在一起玩时只觉愈加痛苦,于是每天都跑到镇上,偷偷看地主家的先生教人读书识字,看镖头家的武师练功。没想到地主与镖头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竟然肯让我与他们的孩子们一起学习,从那之后,我便很少再与村里的孩子们玩耍。”
阮浓香竟也在认真听他讲话,小声道:“那些人想必长大了之后也是混混,你的际遇倒也算不错。”
雪恨别笑笑,继续讲——
“那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要学更厉害的功夫,云游四方,结识天下英豪,一生有酒有伴,实在快哉!于是我告别了亲朋好友,去四方拜师学艺,杂糅所成,再加上我自身领悟,便成就了息花刀法。只可惜……”
讲到这里,雪恨别不禁摇首叹息。
他又看向阮浓香,发现阮浓香也在看着他。
此刻阮浓香的眼里已没有刚才那么浓烈的攻击欲望,只是那眼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也许是自嘲,也许是同情。
雪恨别看着她笑了笑,然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蹲下,笑道:“这是我的故事,我的人生。那么,阮姑娘愿不愿意分享你的故事?”
他看来像是发出了一个邀请,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
二人四目相对,视线之间似有火花般摩擦碰撞。
静默片刻,阮浓香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说两句不真不假的话就能打动我?雪恨别,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我的秘密、我的过去,任何人都休想窥探,哪怕是最亲密的人!”
面前柴火堆的火已越来越微弱,好像随时都会被吹灭。
雪恨别还蹲在女人身旁,静静凝望着她,他真诚、真挚、又温柔,还十分有耐心,纵然谁有一颗如石头般冷硬的心,此刻见到雪恨别也一定会被打动。
阮浓香看着那团弱火,好像也已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