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月,北京已经开始刮起春风,但是隐隐还带着倒春寒,风里面,卷着尘土、喧杂与破败。
中午十二点多,美术大学展厅里面,一片狼藉。
“法医处,鉴证处,都到了吗?快!赶紧取证!小高!赶紧把现场的闲杂人等都清出去,别破坏脚印痕迹。那个谁,借个梯子,赶紧帮法医小王把尸体取下来,她一个人搬不动。老赵!把报案人、第一目击证人和与死者有社会关系的同事们全部带回局里去录笔录。”
展厅现场,一个貌似刑侦队长的中年男人,声音响彻穹顶。
系主任左凡跟在这个中年男人的后面不断询问着什么,还陪着笑脸,时不时左顾右盼,寻着关键副院长有没有过来。
温慧、师子相他们和方丰乐在窗边围成一圈,大家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低着头,各怀心事。
方丰乐眼睛都红了,后槽牙咬着,原本就肉肉的腮帮子,又鼓出了一块肉。大衣袖子下面,藏着握紧的拳头,指甲都插进了手掌里,拼了命地忍着什么。
他今天大衣里面恰恰穿着红格子衬衫,跟此刻郑音的红裙子相映成彰,连他自己都不自觉地拽紧了衣摆,想把这衬衫遮住。
饶益没在这屋里。
什方正陪着黎清坐在角落里,听言,立马起身往室外走去,逃似的。
“我陪你去吧,做笔录。”什方右臂搂着黎清的肩膀,手一下一下抚着他胳膊,尽可能让他的抖稳下来。
黎清眼角红红的,目光低垂,似是没听到,但是微微地点了点下巴,表示同意。
现场的法医的是个小姑娘,已经在同事的帮助下,把郑音的尸体取了下来,置于地面上,尽量摆正展平,并且细心地把她的红裙子小心地往腿上拽了拽,开始初步检验。
“死者为女性,舌头外吐,眼球外凸,双眼球睑结膜下点状出血,尸斑呈暗紫红色,内有点状出血,颈部绳子痕迹呈V型,边缘红肿。嗯……还有失禁的现象。初步判定,是自 杀,窒息性死亡。”小姑娘的声音不徐不疾。
“但是,李队,”她对着刑侦队长模样的人蹙眉,“死者的舌骨断了,一般自 杀的人舌骨是不会断的……除非……”
那个李队盯着她,“除非什么?!”
莫非,是勒杀?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展厅的看台,粗略地计算了一下高度,“还有一种可能,她脖子套上绳子,从那上面跳了下来,冲力加上身体的重量,舌骨一下就断了。”
……
“真够狠的……”李队扶了扶额头。
“具体的,还得等解剖尸体,看看肺部以及手部等部位的痕迹,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小姑娘面色白净,看起来文静斯文,讲出这一系列推论却掷地有声。
现场有条不紊地收集着证据。
区公安局审讯室,已经是晚上了。
黎清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正等待着笔录询问。
什方坐在走廊里的凳子上,身子前倾,手肘杵在膝盖上,啃着指甲。
审讯室双面镜背面的房间里,李队长双臂正抱着肩膀,透过镜子凝视着黎清。
法医小王姑娘敲了门进来,一把摘掉头上的无纺布医生帽,抄起桌上不知道是谁的水杯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
“死者皮肤呈现蓝色,看尸斑的形态,死亡时间应该是今天早上5-7点间。尸体解剖后肺部发现膨胀,窒息性死亡无疑了。指甲完整,没有抓挠过的痕迹,指甲缝里有那条勒住她脖子的红绳的纤维,但是没有其他人的皮肤组织和DNA。所以,那个舌骨的骨折,应该也不是勒杀造成的。基本肯定是自 杀。”小王姑娘一气呵成讲出自己的推论。
“她应该是上了那个看台,用绳子给自己脖子套上,然后,就这么一跳……可能这么一瞬间,就失去知觉了,连普通上吊人士常规的挣扎都没有。”
小王姑娘眼睛发直,用双手做出环住脖子的动作,舌头也伸了进来。
“应该?可能?基本肯定?能确定吗?”李队抬眉。
“你在质疑我的业务能力?”小王反而笑了,“怎么样?现场发现遗书了吗?李队。”
李队还抱着肩,下意识地用手指弹了弹手臂,眉心皱出了道印痕,摇了摇头。
“没有发现遗书,最古怪的是死者的这身打扮,太怪异了,就像……”
“就像恐怖电影!红衣女鬼,还魂夜报仇!杀无赦!啊呀呀呀呀!”小王到底是个年轻姑娘,抢着话头,搞怪起来。
李队无语地看着她。
小王冷静了下来,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尊重死者……”
黎清脑海里还荡着那条红裙子。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一个喜欢打扮的年轻女人。
九十年代末,黎清的妈妈托人从深圳买了一条红白格子的连衣裙,欧根纱布料,泡泡袖,饱满又坚挺。
那个年代,内陆女性们的服饰大部分都是棉质,欧根纱是半透明的轻纱,蓬蓬松松的,稀少又夺目,这让她在单位里成了美丽的焦点。那时候黎清八九岁,他觉得自己的妈妈,那一巷红影,裙角飘飘,是天下最美的所在。
后来,妈妈去世了,她在黎清的脑海里永远的年轻了,也永远的美丽。
红色裙子,对黎清有些特殊的意义。然而,今天这震撼人心的现场,在黎清的心里逆转了这个意义,变成了一种恐惧与创伤。
走进来一个年轻小警察,简单问了问黎清案发时间都在做什么、郑音平时在学校的工作表现,与同事的关系有无异常,做了笔录,签了字,告诉黎清可以离开了。
“她是怎么死的?郑音……是自杀吗?”黎清的嘴唇还在抖,像是喃喃自语,其实在问小警察。
小警察见他吓得不轻,同情之心陡然升起。他拍了拍黎清的肩膀,安慰道:“应该是自杀,目前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人各有命,都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你情绪不稳定也正常,快回去休息吧。”
走廊里,什方看到了黎清,稍稍松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是什方开车,黎清倚在副驾驶座上,把身体揉成一团,像一块破布。他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
什方眉头紧锁,双手紧紧地钳住方向盘,似乎也在纠结着什么。
半路经过一家潮汕砂锅粥店,什方找了车位停了车。
黎清并不想吃东西,却被什方牵着手腕,硬拖到了店里。
什方点了招牌的砂锅海虾粥。
胖胖的老板娘登时端上来一大锅事先煲好的白粥,放在餐桌中间的电磁炉上加热。
不一会,又择了去掉虾枪、挑了虾线的基围虾,放入锅中翻滚。
五六分钟后,胖老板娘又出现了。端上了一大托盘的配料。
姜丝、芹菜粒、冬菇丝、葱油、鱼露,还有炸得金黄酥香的蒜茸、切成一粒一粒的炸方鱼。
尽数都倒入锅中。
乳白色气泡咕嘟咕嘟爆开,米粒已经煮得开了花,起了胶,各种味道融入这粥汁,鲜甜四溢。
老板娘手里捏着一把香葱,撒入锅中,转身回到了厨房。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任谁都食指大动,黎清却恹恹的,没有什么胃口。
什方叹了口气,盛了一碗,推到黎清面前,催着他小口小口抿完。
吃完,两人开车回到了黎清的家,什方陪他上了楼。
“今晚上我陪着你吧,你状态看着让人担心。”什方忧心忡忡。
黎清无力地点了点头,连讲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闪身进了卫生间,洗漱完,窝到了自己卧室的床上。
什方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呼吸平顺了许多,应该是睡着了,起身下了楼,在便利店买了包烟。
回到楼上,他轻手轻脚拉开了客厅阳台的玻璃门,踏进阳台,点燃了烟。
黎清做了好多光怪陆离的梦,没有具体的情节,只有一大堆的画面迎面撞来,他被梦魇住,醒不过来,辗转反侧,额角汗津津的。
月朗星稀,什方一根接着一根,转眼,一包已经见了底,纠结也空了巢。
什方抄起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闫弗吧,我们见面谈谈吧。”
作者有话说:
细节:小王姑娘看着神神叨叨疯疯癫癫,实际心善,会帮郑音的尸体把裙子拉低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