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季多雨,并非蜀地的阴雨连绵,只酣畅淋漓地一阵,过后便是万里晴空。流莺在梢头婉转唱鸣,夕阳的光芒在东边天际映出一片粉色的霞光。
祝筠漫步到桥头。雨后的长街格外安静,路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过往。呼吸着掺杂泥土与芳草清香的空气,感受这久违的自由。
孙平就这么沉默地陪少爷慢慢走着。久别重逢,心里藏了许多话,可临到眼前,又不知从何说起。少爷步子很沉,想来还在期盼那位将军归来。
“孙平。”祝筠忽然停住脚步。
“我在,少爷。”孙平也停下脚步。
“如果将军不回来,你可以陪我去鄂北找他吗?”祝筠恳切地看着孙平,“我想当面谢谢他,和他道别。”
“当然可以,少爷想做的事,我都会陪着。”孙平含蓄一笑。
“有你真好!”祝筠的心事豁然开朗,眼睛笑起来像一眉弯月,浅浅的酒窝里盛满了醉人的酒。
将军名声那么大,找起来应该不难。
“少爷,谢过将军后你打算做什么?”
“唔,不知道。”以后的日子,祝筠真没有想过。
“离开魏国吧。燕国、草原、丝路……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孙平说。
祝筠朝西方侧身望着,那是他的故乡。逝去的家人葬在那里。可是那里却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三年的禁锢,磨灭了少年壮志,也磨灭了人生的希望。
“我曾经想过报仇,可越发觉得可笑。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能活着就好。后来我从白玉京脱身,将军和冉大哥对我关怀备至,给我家人相伴的温暖,那会儿就觉着灰蒙蒙的天地间有了光。可是他们说走就走了,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昏天黑地里。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我不知道。”
“少爷,你还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孙平,谢谢你回来找我。以后不要喊我少爷了,你是我的家人。”
“十多年了,这一声少爷都刻进骨子里了。”
孙平踟蹰片刻,又诚恳地劝说,“在这里我无法帮少爷摆脱奴籍。但离开魏国,我可以用王姬的关系给少爷重新办理户籍。天高任鸟飞,少爷如果愿意,一定可以东山再起。所以,告别过去,开启新的人生吧,少爷!”
“新的人生?”祝筠沉思。
父亲说过,人生是一段一段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契机逼迫人去走另一段路。走过的路就走过了,苦难不必耿耿于怀,欢喜不必念念不忘。命里的契机皆是造化。遇到了造化,就顺其自然地走上去。每一段人生都是一段特别的风景。
离开白玉京的第二天,将军说他缺个管家。祝筠真地以为自己余生在是将军府上做管家。可是将军走了。
将军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家人。他大概不愿让外人掺和进来去开启另一段人生吧。
祝筠叹了口气,“那就离开吧。”
“小祝公子真得要走吗?”掌柜拉着祝筠依依不舍。
“嗯,出去走走,或许能撞见将军。”祝筠掏出精裱的画轴, “如果将军回来,劳烦掌柜帮我把这副画交给将军。也不知道将军会不会喜欢。”
“小祝公子的手艺是极好的,将军一定喜欢。”
“少爷,马车准备好了,可以出发吗?”
“走吧。”
“小祝公子留步。”掌柜取出包好的几药,追了上来,“把药带上,别忘记按时用药。”
“少爷,你病了?”孙平紧张地问。
“只是些安神的药。放心吧,我挺好的。”
“少爷受苦了,回头我请最好的大夫给少爷调理。”孙平接过药,把手里的一包点心递给祝筠,“少爷最爱的鱼籽水晶包,路上吃。”
“你不是特别讨厌这个味道吗?”
“想少爷的时候就会尝一尝,吃的多了,也渐渐喜欢上了。”
“你呀……”祝筠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少爷,出来前王姬交待了些要紧的事情,我要先去一趟凤鸣霞,少爷和我一起吧。”
“嗯。”祝筠点点头,反正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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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霞坐落在风口上,夜里风大,吹得灯笼一晃一晃的。索性月光明朗,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守卫摸着浓密的髭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这是他第一次到内院值守。
“皇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哎哟,疼、疼,你松开。”
外院传来三皇子哀求的呼声。守卫立刻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的空气。
院门被豁的一声推开,大公主提着三皇子的耳朵,伴着一阵狂风暴雨般的高压大步走进来。
守卫们立刻噤声下跪。主子被教训了,下属岂敢站着。
“明天就和魏国谈判,今天你还有心思遛鸟!是堂堂皇子应有的样子吗!”大公主揪着三皇子的耳朵,一把丢到院中凉亭。
三皇子摔了个趔趄,连带着笼子里的海东青惊慌地扑棱着翅膀。
“是魏国要求和,又不是我们打了败仗。”三皇子手指探进笼子,梳理着海东青的羽毛。
“还玩!”大公主一把夺过笼子,咣当扔在上。
可怜的海东青结结实实地糟了这无妄之灾。笼子在地上弹了两弹,滚到守卫面前。
这鹰看着有点眼熟。
守卫余光盯着鹰,鹰收了翅膀瞅着守卫,四目相对,皆未敢做声。
“这可是我新得的宝贝啊!万鹰之王!是要送给父王的礼物,你把它摔残了,我还怎么拿的出手。”三皇子急急忙忙捡起笼子。
“孙子兵法会背了吗?战国策理解了吗?明天谈判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你但凡上进一点,比送什么礼物讨好父王都强。”大公主怒其不争地教训。
“不是我不上进,是皇兄、皇姐太优秀了,我一个陪衬,怎么比都很黯淡。”三皇子颇委屈。
“哈,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很优秀,是我错怪你了?行啊,孙子兵法谋攻篇,背!”纤纤玉手往桌子上一拍,烛火颤了三颤。
“你若能一字不差背下来,以后就算花天酒地我也不再管你。”
“背就背,谋攻篇是吧。皇姐说话算话啊!”三皇子将海东青放置妥帖,整理了一番衣袖,摆出吟诗作赋的架势,诵道,“孙子曰,曰……”
“夫用兵之法!”
“甭提醒,我知道!”三公子甩开袖子,莫得感情背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是故……故什么来着……”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啊——守卫心中暗骂三皇子废柴,膝盖都跪酸了,眼看这一时半会是起不来了,不知道明天膝盖还能不能走路。
“这就是你说的你知道?”桌子被拍得咣咣响。
笼子里的海东青也警觉地靠笼子边上站了站,生怕被再次连坐。
“我以前是能背下来的,给我瞧一眼书,我肯定能倒背如流。”
“你上了战场,敌人会给你时间翻书吗?”
大公主火气正旺,三皇子脑子也活络,立刻想明白不能硬来,转而撒娇讨好道,“唔,有皇姐运筹帷幄,大燕必胜。皇姐威武。”
“你就没有想过帮你皇兄分担一点政务吗?”
“我若厉害了,惹皇兄猜忌,兄弟阋墙,那可怎么办?你看魏国的晋王明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三皇子委屈巴巴。
守卫听闻,心里被刀剐似的,很不是滋味。
“你怎么会觉得皇兄容不下你?他为了你连命都差点搭进去,你莫非忘了不成?”
“我没忘。就是因为皇兄对我好,我才要远离政坛,才不要重蹈魏国两兄弟的覆辙。”三皇子的话很坚定,没人会觉得他是一时兴起说出这样的话。
晚风袭来,院子里的蒲公英噗的被吹散,零零散散的絮被托上天,不知飘往何处,留下光秃秃的顶,空落落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战死沙场,皇兄身边无人,大燕该怎么办?”大公主的语气温和许多。
三皇子依偎着趴在大公主膝上,“不会的,皇姐将星庇佑,福泽绵长。”
“将来的事,谁说的准。胜者为王败寇。你看魏国的军师,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守卫瞬间忘了膝盖的酸痛,竖起耳朵。
“可最终还是皇姐技高一筹,皇姐不会败的。”
“他的确是一个可敬的对手。他若死在羊肠峡,我也算灭了一个强敌。可战场上没发现他的尸身。他还活着,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这就很可怕。”
守卫悬着的一颗心平稳归位,这夜没白值。
“皇姐勿要多心,至少‘鬼面才子’没有回到大魏的朝堂,否则,往凤鸣霞来的就不是齐相和明王了。”
“这一点,你想的倒是通透。”
“皇姐,我还没到朽木不可雕的田地。”
“你把玩心收敛点,让我和父王省省心吧。”公主长叹街,又问道“明天该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记得,一要地,二要钱。钱可以商量,但地一定要拿到手。”三皇子胸有成竹,“但是皇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江北啊,我看淮州也不错,物产丰饶富足,并且邻着徽州,能节省下一半驻军开销。”
“因为矿产。”公主摸着三皇子的脑袋。
“矿?”
守卫脑海里飞速翻越着九州地志,金矿银矿江北没有,铜矿铁矿江北有却不多,至于石炭石酯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什么矿,让北燕如此中意。
“时候不早了,去准备一下明天的谈判吧。”
大公主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三皇子这个熊包竟然不追问,守卫偷听得很不过瘾。
“不要轻敌。明王虽然性格懦弱,好歹也跟着莫识大师游学三年;齐相更是才辩无双、凭着一张嘴年纪轻轻就登上了魏国相位。”
“皇姐放心吧,江北我志在必得。”三皇子拍着胸脯保证。
姐弟俩终于和好回屋了。院子终于恢复宁静。
守卫如获大赦地站起来。心里琢磨着寻个时机把三皇子那个傻蛋给绑了,拖到小竹林暴揍一顿解解气,才对得起这副酸痛的膝盖。
守卫摸着嘴边贴上的假胡子,也真心觉得这三天的岗没白值。活络完筋骨,寻了个乌云闭月的好时机,猫到了屋檐下的笼子边。
海东青的毛羽顺滑得像绸子,尤其胸前的那撮毛最靓,软的像团棉花。见了老熟人,海东青的羽翅微微张开,褐色斑点连起来像海浪。
“还真是你。怎么落燕人手上了。是不是张冉那个混球?”
海东青缩了缩脖子,瞅着守卫。
守卫枭鹰一般的眼眯成了狐狸,轻手轻脚地摸开笼子,“也好,替我给景和传个信。”
“明王殿下大人大量,看在将军的面子上饶了小的吧。”张冉委屈地捂着手,“我是被那鹰唬了。那鹰很狂躁的扑腾翅膀,像是吃东西噎住,不一会儿就耷拉头了。我怕它噎死,就打开笼子看它。万万没想到它噌地飞起来,还抓伤了我的手。亏我躲得及时,才没破相。我就去追它,可是我又不会飞,这样才丢的……
“我真不知道它是殿下的鹰。早知道的话,它就是噎死了,我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张冉举着四指对天发誓。
明王脸色铁青,攒着一肚子怒气。这要是自己手下人出的岔子,早就发落了。可偏是高大哥的亲随。拳头捶在桌子上,茶杯被震的吱哇乱颤。
海东青是高将军猎的,训得妥帖,送给了军师做加冠礼。军师养得精细,小鹰学得猴精;军师出征,小鹰被寄养在了明王府上。
军师失踪消息传来,明王抱着海东青喝了三天酒,后来受命义和,海东青扑棱着翅膀死活要跟着,明王睹物思人,就带在身边当个寄托。
没想到一肚子坏水的海东青终于盼来了一个好心傻蛋,伺机逃了。
“去找!找不到就去跟你家将军请罪!”
能找到我早找了。张冉苦不堪言。完了,真有可能被宰了喂马。
无奈辞过明王,张冉蔫蔫的转身朝外走。
张冉觉得自己今天一定被扫把星缠上了,诸事不顺。自己腿还没挪动,就被迎面而来的王府亲卫撞得人仰马翻。
那人撑着张冉的胸脯,激动地托出一团白毛活物,“殿下,殿下!”
海东青张牙舞爪地闹腾,亏张冉机灵地伸手挡住脸,黝黑的脸蛋又避开被毁容的一劫。
果然霉到了极致就开始交好运啊。张冉感慨。
“属下当时在巡逻,见树上有黑影闪过,留神去看。可能鹰腿上绑着布的缘故,没抓稳树枝,就栽下来,被属下捡了个正着。小家伙脾气暴躁得紧,一直要挣脱,来不及通报,就冲进来了,殿下恕罪。”
明王点点头,示意无妨。
“殿下,这小家伙腿上的布条上像是写着字儿。”亲卫禀告。
明王神色一凛,当即接过海东青,解开布条——是高照的字。
“海东青回来还有谁看见?”明王面色更加严肃。
“除了内院的两个守卫,没有其他人。”
“还有谁知道海东青丢失?”明王的目光落在张冉身上。
“没……小人惶恐,没敢声张。”张冉小心回答。
“很好。传我令:今日之事,谁若多嘴说出去半个字,杀!”
张冉闻言一哆嗦。
“都退下吧。让齐相来一趟。”
张冉得了赦令,撒腿就走。好想念将军啊——传言贤明仁德的明王严厉如斯,传言金刚怒目的将军反而更平易近人——可见人云亦云都是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