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释的“清明节礼物”被我放在桌边一直没拆，等我拆开时武汉已经完全进入了夏天。我双手捧着围巾，显然它和这个时节显得格格不入。不论天气多么燥热，一想到肖桐，我便从内心深处感到寒冷。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可以融化一切的阳光，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姜黄色的围巾。
舒释在围巾的角落上绣了一片小小的梧桐叶，浅浅的新绿色，是新生树叶的颜色。舒释说不论人间如何变迁，生命总在轮回。我不迎接新生，肖桐也无法迎接新生。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接新生，如果不是肖桐的离开，或许我始终不会明白我的人生是多顺利。或许就是太顺利了，上天要故意为难我一下，才把他带走了。
寒假期间，我去了肖桐离开的地方——学校的操场。
北方的冬天，操场外围的梧桐树只剩下曲折的枝干，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红色的跑道内是足球场，绿茵已枯黄。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几只鸽子飞来飞去，还有一群在盘旋……
我绕着跑道上一圈圈走着，越走越快，然后跑了起来。我清晰的感受到心跳的速度，感受到呼吸在不断加剧。我把外套扔到一边继续跑，汗水渗透了我的衣服，我希望在一下秒倒下，永远都不要再醒来，但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直到我筋疲力尽，倒在了跑道上。仰望天空发现天上飘过几缕云丝，像一张灿烂的笑脸。我想起在学校时的那个梦，想到他在梦中留给我的诗，想到“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
我对着天空喃喃自语：“是你来看我了吗？”
肖桐走的时候正是梧桐叶最繁茂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救护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竟然是我们的永别。老师从医院回来时，面色凝重的告诉我们他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一刻教室里异常的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最先出声的是严一，他是肖桐最好的哥们儿。严一冲撞的老师面前使劲晃动他的肩膀，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泪水。老师按住严一的肩膀让他理智一些，被严一一拳打在脸上，嘴角留出鲜红的血液。严一瘫坐在讲台边，沈绿然拿了纸巾递给老师，然后把严一扶回位子。
严一走到我的座位旁停下来，目光涣散地说：“你满意了吧？他能去央美，你凭什么要求他去外地？还跟他生气，不理他。现在你高兴了吧？你再也不用理他了！你TM说话啊？”严一把桌子上的书一本一本仍在我身上，沈绿然一直在边上劝他，他没有理会，掀翻了我的书桌。
“我靠！谁啊？”一本书砸在严一头上。
“你差不多得了！”筱尹站在他身后气愤地说：“就你难受，就你有良心！”
“她难受，她连哭都不哭！恶毒！”
那天的混乱的场景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看着天空中微笑的云彩，缓缓地闭上双眼。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爸妈被吓得够呛，我在迷迷糊糊时听见妈妈抽泣着对爸爸说：“真是孽缘。我待产的时候肖桐的妈妈住在我的隔壁。她比我早一点生。我们俩在家长会上相遇，还在感慨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孩最后成了同学，老师说他们在谈恋爱，我们俩忍不住笑了。他们也没有因为恋爱影响学业，本来我想等高考之后告诉她这些事情，谁想到肖桐怎么命这么簿？都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太好，遭报应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相遇是儿时的重逢，原来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
这十八年来，我们一直穿插在彼此的生命中。离开医院时，我看见路边的一棵玉兰树上长出了花苞，阳光下它孤独的屹立于寒风中，像是在等待着与谁的重逢。我站在那里看了它很久，一阵风吹过，它轻轻地划过我的脸庞。后来我把那朵玉兰做成了书签，夹在《时间草原》的诗集里。我想这是肖桐给我的告别礼，一次慎重的告别亦是一次慎重的重逢。
那件事之后，我答应妈妈不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怀念肖桐。或许是我从未见到他离开时的样子，总是幻想他一直都在，只是在跟我生气，气我霸道的让他考外地的学校，所以躲起来了，不让我找到。也或许是我们在梦中有太多次的告别，我渐渐地开始接受，与玉兰花相遇后，我变很少再梦见肖桐。他好像被尘封于记忆的最深处，只有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他才会充满我的脑海，现实生活中的我被作业、稿件和各种活动填满。
五月中旬，联谊晚会的主持人结果出来了，舒释意料之中的败给了赵耀。没了主持人竞选的牵挂，舒释开始将所有精力投入到节目改版中来。
台长并不赞同我们的改版方案，只是沈月临走前特意跟他说了这件事，他才松口让我们试一试。前提条件比当年赵耀的改版还要严苛，十期录播是不能少的，因为缺少一档定位欢快的节目，我们需要重新补充一档轻松愉悦的节目。
那段时间，欧阳渺的社团活动越来越多，不是去公园里义卖报纸，就是去养老院帮老助残，每个周末都看不见她的身影。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和舒释约会？她总是淡然一笑，说来日方长。
夏天猝不及防的来了。
校园里到处散发着栀子花的暗香。周末欧阳渺又不知道去参加什么活动，我和舒释准备完了所有录播的稿件，不想再继续焦虑。我想起上学期在江边寄存的明信片，对舒释说：“带我去古德寺吧。”
我们在公交车上晃悠了两个小时，终于从武昌晃悠到了汉口。在二桥边上的公交车转线，我看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想起初到这里时，阿姨带着我和欧阳渺四处游玩，想起她说起那片芦苇眼睛中泛出的光芒。
古德寺坐落在一条深深的巷子里，那个时候没有导航，如果没有舒释我一定找不到这里。那是一座欧式建筑，深灰色的砖墙，圆弧形的穹顶，巨型的长窗和圆窗，看起来像是一座教堂。寺庙的正门很小，是一个铁栅栏门，门上绑了一块牌子，写着：禁止拍婚纱照。
舒释指着寺中一石一柱给我讲起着这座寺庙，这座寺庙融合了佛教建筑、古希腊建筑、哥特式建筑和伊斯兰建筑的建筑风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寺庙，大殿四周是方形的石柱，让我想到帕提农神庙。石柱上是圆形的镂空窗户，阳光透过窗户映射在灰色的墙面上，呈现出一朵美丽的莲花纹样。
偶尔有僧人穿着绛红色的长袍在院中穿行，大殿四周种着各色的花朵。我们轻声交谈，生怕打扰寺中的神明。大殿的另一边是斋堂，斋堂门口立了一块牌子，写着：有斋饭。大殿和斋堂中间是香炉，几缕青烟缓缓飘起，几乎没有人来礼佛。
我从香炉边取了一只香，虔诚地鞠躬，把祂放在香炉内。
“这里真美，真安静。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发现它。”我不禁为这里的静谧感慨。
“你信吗？”舒释问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所有的神明都应该尊敬。你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吧。”舒释也点了一直香插进香炉里。
离开寺古德寺时，我对舒释说：“今天是肖桐的忌日。”
后来我们去了二桥边上，在茂盛的芦苇荡里，我给舒释讲起了肖桐，舒释给我讲起了舒燃与向逺......
向逺是学校里最优秀的男孩。他考试从来不会考到第三名，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他代表学校参加演讲比赛，高二的时候已经是预备党员了。他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学校的校刊里，他的名字经常被老师挂在嘴边，他的声音每天出现在学校的广播放送里。他高大、阳光、帅气，在很多人眼里他像是一块无需雕琢的璞玉，不经意地微笑就会让人陷入初恋。但这块璞玉在司徒琬的眼中却是朽木不可。
一切都错误大概是从舒燃爱上向逺开始，也或许是从司徒琬爱上舒燃开始。
司徒琬和向逺一样优秀。她和向逺轮流考年级第一，是学校啦啦队的队长，是学校广播台的责任编辑。司徒琬说她和向逺像是互相博弈的围棋选手，她执黑子，向逺执白子，只是大多数人喜欢幻想，那他们幻想成木棉与橡树。实际上他们是不可能在风中相互致意的，因为他们都是桀骜不驯的人。整个高中令她最愉快的时候，就是高二分班，司徒琬选了文科，向逺选了理科。这样她就在不也用和向逺挣年级第一了。
令她愉快的不止如此，还有她遇到了舒燃。
开学前老师为了让大家更好的融入新集体，让同学们中一份礼物，要求不要贵，但要有心意。她把大家分成两组抽签，抽到一样数字的同学交换礼物并成为同桌。就这样司徒琬和舒燃成为了同桌。舒燃自幼习字，他虽然起来斯文柔弱，但字体却是苍劲有力。司徒琬打开卷轴，内容竟然是她的座右铭。“器识为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那一刻，司徒琬心动了。
“司徒，你这份礼物好啊。字体浑厚有力，气势恢宏磅礴。寓意也好。要不挂在墙上，让同学们共勉吧？”
“老师，君子不夺人所好。”
“怎么能是夺人所好呢，挂在这里勉励大家。等大家都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字帖定当完璧归赵。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君子，应有成人之美啊。”司徒琬一时无言以对，又想维护自己心爱之物。当她正想说自己不是君子，是女子的时候，舒燃在她耳畔轻轻地说：“我再给你写一副。”那一刻司徒琬感觉到自己的心彻底融化了，她瞬间愁云消解，乖乖地交出体贴。
司徒琬小声对舒燃说：“我不要一模一样的。”
“好，你想要写什么？”司徒琬悄悄地递给舒燃一张字条：‘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舒燃回：‘送你完整版。祝你们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舒燃会错了意，他以为的重点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而实际只有一种相思并没有两处闲愁。
第二天司徒琬早早地来到教室。舒燃没有在教室，字帖放在课桌上，边上还有一只精致的盒子。司徒琬鬼使神差的悄悄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只精致的手工书签，上面绘了一支写意的红豆图，边上提了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司徒，你来啦”司徒琬心中一惊，慌张地把盒子盖上。
“早啊，我的嘛？”司徒看向桌子上的卷轴
“是啊，看看吧。满意不满意？”司徒琬打开卷轴，又看了看墙上的字。“你会很多字体嘛？”
“没有啊，不喜欢嘛？”
“不是，就是觉得这两幅字体看着不太一样”
“你还真是慧眼啊。墙上那幅是大楷，而且我写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给谁的。这幅是簪花小楷，而且我写的时候已经知道要抱着一颗少女怀春的心写。”
“你可真欠，你这盒子挺不错的啊？”
“嗯，送朋友的。”舒燃看了一眼桌上的盒子，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迅速的藏到的桌洞里。
“这么稀罕，送谁啊？女朋友啊？”
“别瞎说。”
“难不成送男朋友？”
“越说越离谱，再说这个我拿走了啊？”说着舒燃伸手去拿字帖。
“别别别，我错了。”那天之后，司徒琬确信舒燃已经有了女友。司徒琬暗自寻找了一年，也不知道那只手工书签落入了哪个女生之手。大概是她的人生太顺畅了，得不到舒燃的爱应该是她骄傲人生中最受挫的经历。
后来司徒琬管向逺借书，她在那本书里发现了那只书签。那个时候舒释正在北京学画。那段时间是他最孤独的时候，也是最充满期待的时候。他从未有过的羡慕生活在那里的人。他们可以上午回学校上课，下午来画室画画，晚上回家还可以吃上热乎饭菜，周末的时候他们不会来画室，大多在家看看书，或者约朋友出去玩。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孤注一掷考央美，只是想努力一下看看会不会有一个更漂亮的结果，考不上也无所谓。他羡慕他们的洒脱，羡慕他们的豁达，也羡慕他们总是以主人的姿态看待这里。舒燃在他们的交谈中听到他们又翘课去了哪个画展，什刹海的冰场开了，如果没有奥运会北四环可能还是荒芜一片。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他们，这些是他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他经常在午夜梦回时醒来，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未来是否可以在这里生根发芽，然后呢？又会发生什么？向逺真的也会愿意来这里吗，他们的未来真的会如他们所期待的一样发展嘛？那个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窥视着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又想尽办法要得到它。内心积压的孤独，让舒燃忘记了初到这里的欢心与喜悦，这些孤独迷住了他的双眼，禁锢了他的心灵，令他变得患得患失。
向逺总是说等期末考试结束就去北京陪舒燃，舒燃在考试前回来了。司徒琬约舒燃去家里吃饭。说他们许久未见，想听听他在北京的见闻。司徒琬的父母常年在外奔波，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住。他们简单的煮了些饭菜，舒燃给司徒琬讲起北京的仲夏、深秋、初冬，每一个时节都有鲜明的变化，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亲密的聊天。
吃完饭后，舒燃起身去洗碗，司徒琬从后面抱住了他。这个举动把舒燃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挣脱，却没有成功。司徒琬像一只树袋熊一样赖在舒燃的身上。
“你干嘛啊？”
“你不觉得这个画面很美好嘛？”
“美好什么啊，你吓我一跳。”
司徒琬没有理会他，开始亲吻他。而舒燃始终是麻木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司徒琬的吻从温柔开始变得焦躁直到最后的疯狂。舒释努力的挣脱她，却没能成功。终于她累了，停下来了。
“舒燃，你喜欢向逺，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你喝多了吗？”
“我倒希望我是喝多了胡说。我打开过那个盒子，我知道那个书签是你写的。我就说我查了那么久，都没有头绪。原来我从头开始方向就是错的。如果不是管向逺借书，我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我就是想亲口听你告诉我。”
“是的，我们高一就在一起了。”
“不，我不相信。”舒燃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了司徒琬忍在眼眶中的泪水。渐渐地泪水不再受控，夺眶而出。
“是真的，我们约定一起考到北京后在公开的。既然你发现了，也没有必要骗你。”
司徒琬再次抱住舒燃，舒燃的话太冰冷，像一阵刺骨寒风，她需要用温柔的拥抱来取暖。司徒琬在舒燃的耳畔说：“这不是你的错。爱上谁不是你能控制的，就一次，我就要一次。让我生一个你的孩子，我带他去远方，爱他亦如爱你。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们。”舒燃听到司徒琬祈求一般话语，不再抗拒。他任凭司徒琬在他身上肆意的抚摸和亲吻，不抗拒也不回应。直到司徒琬褪下他衣衫的那一刻，猛然的推开了她。
“不行，我做不到。这样对你不公平。”说完变夺门而出。
司徒琬是骄傲的，在舒燃的世界，却低到了尘埃。后来学校的贴吧里多了很多关于向逺与舒燃的流言。事情惊动了学校。向逺的母亲找到舒燃，告诉他向逺已经在准备出国事宜，要求他们断绝来往。
他们悄悄地相会，在寒冷的冬夜相拥殉情。
未来可期，如皓月当空给身陷黑暗的以光明和希望，而身边的荆棘却总令人心灰意冷，忘记了微弱的光芒，忘记了挣扎，最终深陷其中。舒释说经过了舒燃的事情，他便害怕与女生有肢体接触，所以他和欧阳渺始终停留在发乎情止乎礼的状态。我把头砸在了舒释的肩上，说：“这样吗？会很恐怖的感觉吗？”
“没有，”舒释笑了一下说：“我总感觉你就像我的亲人一样。”
太阳缓缓地落下，把江水染上一片红光。我望着远处的一抹红，对舒释说：“如果他们还在，现在应该是同学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斑驳的阳光洒在绿油油的树叶上，树下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独自走在路上，舒释从后面跑过来牵住我的手，我们在嬉笑着聊天。肖桐迎面走过来，对着我微笑，和我们擦肩而过。我转身去追他，喊他的名字，他都不理我。后来我追上了他，他张开双臂要拥抱我，我却发现舒释在我身后牵住了我的手，我没有办法给他一个拥抱。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走远了，再没有回头。我质问舒释为什么要拉着我？他说，你是追不上他的，如果我松手了，你会把我也丢了。
我被从梦中吓醒，欧阳渺从蚊帐里探出头
“小妖，梦见肖桐了？”
“嗯”
“你喊了他名字。”
“哎，你快睡吧。他可能还没走呢。”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他在看你呢，看看我新认识的朋友长什么样。”
欧阳渺缩回蚊帐睡去，我不敢告诉她我梦见了什么。越长大，难以启齿的话就越多。五月最后一个周末，联谊晚会如期而至，学校里的礼堂里坐满了人。从礼堂门口到舞台不够百步，确认因为涌动的人群显得格外遥远。赵耀穿着笔直的西装站在舞台中央闪闪发光，我转头看向门口，沈月靠在门边默默地凝望着他。那天沈月没有出现，或许是我知道她曾经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