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晚风微凉，奔雷化作了一根柱子，杵在距离丁亥两丈之遥的地方，他喝酒从未遇到对手，今夜舍得金弹丸，却打不下金凤凰，还栽了个大跟头，奔雷心有不甘，闷气涨到了胸膛处。
寒川宽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瞧他这般情形，是没有醉的了，你站上一夜，他依旧没醉。”
天山道：“他是个犟脾气，且让他站着罢，一个没喝醉的人，不会因为你多看了他几眼就醉了。”
奔雷眉头处拧了一股倔强，丁亥余光瞥了他一眼，心想又是一个犟脾气，他朝奔雷招招手，又指了指天上的几片乌云，道：“这天怕是有雨啊。”奔雷闷哼一声，转身进了帐篷。
丁亥枕着酒坛，嗅着余香，夜里的风越来越凉，吹了片刻，他脑袋昏昏沉沉，眼皮耷拉而下，沉睡过去，发出均匀的鼾声。
奔雷隔着帐篷，听到丁亥酣睡声，心中百味陈杂，他睁大双眼，不肯入眠，闪电问道：“你要守他到何时？”
奔雷端坐不动，北辰使道：“你也不必守着，明日他若不能如时醒来，今夜便是醉了。”奔雷大喜，眉心舒展，翻身睡下。
这一觉，丁亥睡得极香，恍惚中做起美梦，梦中有个大水潭，满潭都是美酒，一整潭的醉八仙，他纵身一跃，跳落潭中，全身湿透，却兴奋无比，他张嘴要喝醉八仙，酒水却沿着他脸颊流下，怎么也喝不进口中。
丁亥不甘心，翻身滚进酒中，张嘴再喝，醉八仙果然流进口中，甘厚淳美，他乐得哈哈大笑，耳边又似有人也在哈哈大笑。
丁亥也不管，泡在酒潭里，滚动身子，张嘴喝得痛快，不知喝了多久，耳边一声轰隆巨响。
丁亥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浓雾缭绕，一个笔直的身影从雾中走来，像极了奔雷，奔雷端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大喝一声，阻止他喝醉八仙，丁亥浑然不理。
奔雷便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忽然倒地，正倒在自己身上。丁亥只觉身上一重，喝到肚中的醉八仙哗一下喷涌而出，味道咸涩，他伸手推了推奔雷。
奔雷恍如烂泥，一动不动，丁亥笑着骂了一句：“哈哈哈，瞧你这烂醉如泥的模样，我且让你枕一枕，回报你送酒之恩。”
丁亥躺在酒潭中，喝得醉醺醺的，却好生快活。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忽然只觉耳边十分聒噪，有羽毛翅膀一样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他脸颊，他甚是厌烦，想要翻身，奔雷却还压在他身上。
丁亥身上乏力，推也推不动，索性不理，那翅膀一样的东西又拍打下来，耳边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有人大喊，“奔雷，你快来看，他醒不来，他醒不来。”“他醉了，他醉了……哈哈哈哈，奔雷，他醉了……”
这声音传入耳中，丁亥脑子好似要炸开一般，他伸手拍了拍脑袋，身上忽然一轻，奔雷从他身上起来了。
丁亥正要翻身，耳边却响起“啪啪”两声巨响，他双颊真是火辣辣地疼啊，身子一紧，被人揪了起来，一晃一晃的。
丁亥挥手打去，道：“奔雷，容我再睡会儿。”耳边又是啪啪两声，脸颊又是一阵疼痛，丁亥原本沉重的眼皮忽然轻了许多，便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周遇那张老脸，脸色写满了愤怒与恨铁不成钢，白鹤冲天立在旁边，拍打翅膀，甚是焦急。
周遇一把将他提起，丁亥又软绵绵地摊下了，脑袋昏沉，四肢无力，身上忽冷忽热，竟连打几个喷嚏，鼻涕横流。
丁亥四下瞅瞅，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身前一滩泥水，水中飘着一抹殷红，他满腹惊愕，透着疑惑。周遇揪着他衣领，将他从水潭里捞出来，扔在地上，转身离去。
丁亥爬起身来，抬眼看去，只见眼前一排人，神色各异，奔雷站得笔直，眼角眉梢蕴着得意和欢喜。
莫干山敛去眼里的惊讶，说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没想到你竟败在醉八仙上，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这话轻飘飘得落在丁亥头上，有如五雷轰顶，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满脸疑惑。莫干山道：“后半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你竟浑然不知，任由风吹雨打，闪电击断枯木，砸倒压伤。”
丁亥盯着眼前那摊殷红，嘴里砸吧两下，还残留着血腥味，原来梦里吐出来的不是酒，是血，他脑袋依然浑浑噩噩，不敢相信自己醉酒，更不敢相信自己受伤。
莫干山嘴角噙着浅笑，道：“以你的功夫，天下少有人能伤你，如今却因醉酒被枯树所伤。”
丁亥缩了缩身子，身上忽冷忽热，甚是难受，他回想梦中场景，只有喝酒一事，哪里来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他又怎会被断树压倒？压在他身上那人，分明是奔雷啊！
丁亥满脑子疑惑，迟迟不肯相信，他问向末朱：“昨夜当真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末朱挥起六节管，迎风一抖，第六节管子便飞了出去，刷一声，打在树上，惊落一阵水珠，她道：“丁公自己瞧瞧。”
丁亥举目望去，只见树木苍绿，叶子泛着绿光，缀着水珠，地上积水连连，他脚下便是一个不深不浅的水潭，他似有所悟，原来梦中的酒潭，是地上积水啊。
他梦中努力喝的醉八仙是天上落雨，丁亥心头砰砰直跳，震惊袭来，不禁后退两步，转身问向周遇：“我……我昨夜当真雷打不动、雨淋不醒？”
周遇对上他询问的眼神，原本板着的脸愈发严肃，冷道：“醉与不醉，你打量自己一番，难道还不知？”
丁亥低头打量自己，一身湿衣，浑身泥土，十分狼狈，山风吹过，冷意袭来，他又打了个寒颤，伸手抹去一把鼻涕，只觉全身又冷又虚，乏力没劲，胸口微微泛疼。
丁亥拍拍额头，滚烫得跟着火一般，他又自言自语，“我真是醉了？”末朱好意提醒：“若不是醉了，你怎会落得这般模样？以你的身手，谁能偷袭？”
闪电喜滋滋说道：“奔雷，你的醉八仙果然厉害啊，今日我彻头彻尾佩服你。”
末朱竖起大拇指，道：“丁公平生第一醉，竟是拜你所赐。”奔雷露出得意的浅笑，天山却道：“我不佩服奔雷，我佩服丁公。
奔雷自己酿造的醉八仙，他也只能喝六杯，丁公却能喝完一坛醉八仙，此乃我第一佩服之处。我第二佩服之处，丁公不醉则已，醉了便任是风雨雷电也叫不醒，着实厉害！”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却羞得丁亥老脸通红，脑袋低垂，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活了几十年，第一次醉酒，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酩酊大醉的他任由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不自知，被断树压伤，还受了风寒，真是洋相尽出。
丁亥扭头看向周遇，目光透着询问，“你昨夜怎不叫醒我？”周遇尚未开口，莫干山先说道：“他是最恨这些三教九流，也最看不得他人玩物丧志。昨夜，你与奔雷他们赌酒，他便嫌弃不已，躲得远远。你的酒量，我们都清楚，跟小辈们玩玩，那也是看得起他们，我也早早睡下。谁也不曾想到，你堂堂鹅湖酒仙竟会喝醉，这一喝醉便是天雷也叫不醒，也是这小辈们胡闹，害得你受寒受伤，也是我疏于管教，实在对你不住。”
丁亥愤愤然，把脸一横，道：“我虚活一甲子，如今总算知道醉酒的滋味，奔雷，多谢你啊。”他瞅了瞅山顶，踱步到一块大石之下，盘腿打坐，借着大石挡去几分山风带来的寒意，暗暗提气运功，却觉浑身乏力，经脉不畅。
学武之人会受伤却不常生病，凭他的功力，区区一场大雨，能奈他何，但醉酒熟睡，不运内力抵御，淋雨浸泡一夜，难免风寒侵体，又被枯树砸伤，丁亥感慨：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醉酒老脸全无。
白鹤冲天落到丁亥身旁，张开翅膀，为他挡风，丁亥仍觉浑身发冷，身子微微发颤，东日使道：“夜路走多，难免遇到鬼。前辈，你醉酒一次，换个教训，也是值得。”一个小辈，竟开口带训斥，丁亥却不计较，缩了身子靠向冲天。
莫干山道：“你这白鹤，倒是十分护主，你带它赴约，倒也很有先见之明。”言罢，转身离去，返回帐篷。
末朱惊讶，悄声问道：“姐姐，丁公受伤受寒，教主怎不请他到帐里坐一坐？”末雪冷声道：“他受伤受寒，与教主何干？”二使、四骥也陆续返回帐篷。
丁亥望了望西斜的太阳，身子哆嗦，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他拍了拍白鹤脑袋，道：“冲天啊，今夜你可不能走啊！”白鹤鸣叫两声，似在答应，颇有灵性。
末朱十分喜欢，逐步靠近，瞧着丁亥有几分可怜，说道：“丁公，教主帐中尚有其他好酒，我给你讨两杯，温一温，让你祛祛寒？”丁亥一听“讨”字，心里窜火，瓮声瓮气地说道：“我要喝醉八仙，他有么？”
末朱摇摇脑袋，道：“奔雷带来的醉八仙都让你喝完了。”丁亥缩在冲天翅膀之下，抖落一地寒意，道：“驱寒当用姜汤，他有么？”
天山远远的便朗声回答：“我们教主武功高强，从不受寒生病，向来不备姜汤这玩意儿，他老人家在政务上极有先见之明，却未能料到你老人家会醉酒受寒，真是对不住啊。”
丁亥气恼，挥手赶走末朱，道：“冲天今日要顾着我，无暇与你要耍。”末朱好生失望，一步三回头。
丁亥缩在大石之下，脑袋昏沉，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身上忽冷忽热，一会儿火烤一般，一会儿又如坠冰窖，万般难受之时，一股暖意忽然袭来。
丁亥睁眼一看，眼前火苗攒动，他面前多了个火盆，暖意随风而来，冲天便收回翅膀，立在身后。末朱红衣飘动，俏丽于前。
丁亥道：“莫干山倒是很少拘束你们行事啊。”他不请自己入帐休息，也不拘束下属送火。末朱点头，道：“只要不犯大错，教主极少拘束我们行事。”
她目光一直落在冲天身上，丁亥会意，送暖之意不在他，在于白鹤冲天也，他回头抚向冲天，冲天乖巧地垂下脑袋，他道：“今夜托你的福，还有一盆碳火取暖。”
他挥挥手，冲天便轻飞出去，盘旋在末朱头顶，末朱大喜，挥出六节吸血管，逗弄冲天玩耍。
红衣飘飘，白鹤翩飞，吸血管向东，冲天向东展翅，吸血管挥西，冲天翱翔向西，吸血管盘旋，冲天亦然，吸血管破风萧萧，冲天鹤鸣啾啾，人鹤戏耍，甚是欢愉。末雪掀帘走出，驻足观看。
丁亥借着碳火暖意，这才闭上双眼，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翌日醒来，依旧头疼脑热，四肢乏力，鼻子一抽，喷嚏又出，腹中竟又是擂鼓齐鸣，他兀自叹气，万万没想到醉酒一次，下场竟这般凄凉。
山风吹来，他垂头丧气，眼前忽然多了一块干粮，丁亥抬头，周遇正居高临下看着他，手里递出两块干粮，丁亥摸摸肚子，眼角余光瞥向莫干山的帐篷，他倒想吃些鱼肉，可惜人家不请。
他迟迟不动手，周遇便道：“九九之约第一场，便是你跟他的比试。”丁亥恍然大悟，顿时又呆若木鸡，他贪杯醉酒，受寒受伤，出尽洋相，偏偏还碰上一个要命的节骨眼——今日比试。
他如今这般模样，不出十五招，必败在莫干山手下。“九阳山九九之约，鹅湖酒仙丁亥因醉酒惨败，这事传到江湖，我岂不名誉扫地，老脸要沉入鹅湖水底。”丁亥心中叫苦连连，面上一片悲戚之情。
周遇放下干粮，临走之际，说道：“他日你到鹿饮山，我煮一壶深山老泉茶，请你品尝，酒之一物，可以茶替之，酒令人醉，茶令人醒。”
丁亥拾起干粮，咬下一口，说道：“区区一醉，不足挂齿。茶可喝，酒自也相随。”
他来回咀嚼，感叹这干粮淡素寡味，但腹中饥饿，便囫囵吞下一饼，心中苦恼，今日比试，如何才能输得体面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