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车祸，让他失去了生命，只剩下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皮。
只是一张脸又有什么用呢？
庄梧现在是身处阴影处，只不是身处在树荫之下。这棵树孤零零地立在丘头，正是庄环进入影山镇的来路的小丘。
他就在小丘之上陪伴着这棵孤零零的树。
不知道是谁陪着谁。
树木颤栗着晃起枝梢，摩挲着发出清响。
庄梧还想去看庄环最后一眼。无论怎么说，也是从自己的身上脱离下去的一部分嘛。
他想看他的面目全非的脑袋，想看他像是死鱼般一动不动，想看他的不新鲜的血液凝固起来，就像时间暂停一般。
“瘸子。我们走吧，红日压过来了。”江自然抬起枪，冰冷枪口正对着远处。
庄梧疑惑地反问：“红日为什么在这？不是准备回收了吗？凝眉怎么想的？”
“别再到最后把他喂大了，他翻脸不认人。”庄梧想起凝眉持着那张扭在一起的脸，专制独裁的发号施令，就烦得想一拳砸过去。
“我们快点进城。”庄梧不耐地斜睨一眼江自然。
“进城？”江自然强调一次，看庄梧还是那副固执的样子，从鼻子里挤出来一股气，“好啊，进城。你自己推着你这破轮椅，进城吧。”
……
庄梧反而不说话了，极其短暂地瞄了他一眼，便操控起轮椅，自己颠簸着向着马路驶去。
“你找死。”江自然望着庄梧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说道，脸上的正色赶走无所谓的姿态。
庄梧还是不作声。
要江自然怎样去做他才能满意，他才能消停。一次又一次的指使，一次又一次的赴死，他是觉得所有人都欠他的吗。
庄梧才不管这些，他只知道，除了庄环，他可不会逼着任何人到绝境。
“你不如直接杀我了，用你的武器。”江自然最终还是缴械投降了，像是专属于主人摇尾乞怜的狗，没有主人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杀你，自然会有别人杀的。”他心情颇好地再次放声笑了出来——这次并不累，他也只是因为感到愉悦而笑。
——
庄梧被江自然推着进了影山，太阳已经斜挂山头，指示着时间已到下午时分了。
“等会儿你别乱来。”江自然推着他顺着庄环走过的路，上了高架桥。
两个人穿梭在阳光和大楼锁织成的栅栏中。
“红日大概会在快日落时压过来，我们跑不过它。等它真要过来了，我们还得想个办法逃走才行。”江自然挺了挺身子，让背后有些滑落的狙击枪回到原位。
他在内心暗暗计算着，下坡的这个坡度，他放手以后庄梧会不会连摔带滚的一直到底。
“他压不死人的，没必要逃。”庄梧摆摆手，“他只会把你吸进去，然后吃掉你。”
“那你呢？”
“我嘛。看在我人好的份上，就把我吸进去再吐出来。”
“得了吧，他快恨死你了，只怕咱俩进去以后，我还有个头，你就成渣滓了。”江自然推着庄梧来到桥底。
“哦，你厉害，行了吧。”庄梧不屑地啐了一口，“再说了，他就是一堆的细胞，连个破组织都分化不出来，你怕他个屁。”
“行。”江自然的语气又回到了最初，拉着长音，让人听着都会累。
江自然推着庄梧来到商场中，不过如何推着庄梧上楼是个难题。
这两个人脑子都粗暴简单，根本不纠结，不拘泥于规则。
江自然反把庄环拖到楼下。
他向上勾脚，庄环的尸体便被抬起，失去原有的重心，滚下最后一层楼梯。
“我就跟你说了吧。”江自然就着楼梯坐了下来，身旁就是红白混杂的痕迹。
还不信他的，就为了看一具尸体，这一来一回又送进去五六个小时，说不定等会儿还得逃命。
真是亏大发了。
庄梧看到尸体，全身像是过电一般，大脑中也像是被全面轰炸过一样，一片空白。
他是真的死了。
那副惨白只剩半张的面孔，庄梧不认识，但庄梧真切地知道，这就是那个名为庄环的，夺走了他的一切的克隆人。
庄环所厌恶的一切，都是他所渴求的。
他多希望庄环在外界，所承受不住的一切都换由他来承受；他多希望他也能被一群人包围，而不是被困在培养液中，看着淡蓝色的光占据着全世界；他多希望那名为自由的东西，他也能再次拥有。
他希望，希望着一切。
他不要就此困死，困在一隅中，永不见天日。
但是庄梧知道，从他父亲闭眼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变了。从他父母均死于车祸中开始，一切都毁灭了。
他也知道，当他的那张无意义的脸皮，被凝眉拿在手中时，新的秩序又将建起。
由脸皮逐渐再构建出两个完全相似，却不甚相同的人。
一个被命名为庄环，一个被命名为庄梧。
庄环被放回他新的人生中，享受一个普通人该拥有的一切。
而庄梧只是个瑕疵品，他只能活在行动小组的培养液中，直到找出一个介体，能够代替他废掉的脑干行使工作。
庄梧流过眼泪，混在淡蓝的培养液中，随后监测系统就会发出警报，说是什么培养液内成分有偏差。
笑死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
让我这样苟活，根本就和那张脸皮一样——毫无意义！
终于还是让他出来了。
太阳活动爆发，全世界所有的电子设备全部停止工作，包括控制他的系统，也被强制关闭了。
氧气浓度急剧下降，没有办法，研究组成员必须把培养皿毁坏，把庄梧放出来，不然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庄梧在窒息中获得了重生，介体——HRV急速重新组建起可以代替脑干的病毒器官。
不过，最后庄梧还是无法控制他的双腿，仅仅是他的双腿。
他不理解，难道是老天困住他的最后的手段吗？
他在乎，但并不那么在乎。
出来以后，他想把庄环杀死，以惩戒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这个罪恶，这个最大的罪恶。
庄梧可以承担一切，但他不能接受，他为庄环承担一切后，庄环竟然不知足，还要自杀，凭什么？！
江自然看着庄梧。
庄梧此刻完全就跟个木头一样，无神无魂，只剩下一副躯壳正在默默地流着泪，代替灵魂的呐喊与挣扎。
他在想什么江自然当然清楚。
也幼稚极了，无非就是老一套的克隆人夺去了被克隆体的人生，又是这啊那啊的。其实真正的庄环早就死了，无论是现在的庄环，还是这个自以为是的庄梧，不过都是原庄环的死细胞的体细胞核，和一个不知道行动小组从哪里搞来的卵细胞，一结合，一培养，诶，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被创造出来了。
当然，当然，江自然也不会告诉庄梧，他是个瑕疵品，这是本来行动小组就设计好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