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荷香初次接待了冯阳县地税检局的检查人员。
他们是管理县城区域地方税收的税务所，带队的人就是所长何志贵。
税务所的工作方法与稽查局风格迥异。
他们不用细细地搬着账本在那里精查细算，更不需要企业提供任何单据凭证，只让你出具以前税务所每个月给你的定额单和你实际交税的税票就能知道你还短多少。
武荷香自从去年开业以来，每个月都是按专管员给核定的定额交税，一分也没有少交过，牛艳艳的凭证中都逐月附着税票。
何志贵一看连连摇头，问身边站着的专管员：“你是怎么搞的，这么大的酒店，每个月就交二百元钱？人家下面的小饭店每个月都一百五十元呢。”说着把目光移向武荷香：“不行不行，定得偏低了，你这个酒店我知道，每年的租赁费都三十万，每个月将近三万，就是按这个数计算你每个月的服务业营业税都要交1500元呢。太少了，这样，我也不再给你多算，就按着每年的租赁费算算把税款补齐就行。”
“那要多少？”牛艳艳小心翼翼地问。
“全年补齐一万六千元，咱什么话都不说。”何志贵坐在椅子上把身子往后靠了靠。
“什么！那么多？”牛艳艳听得目瞪口呆不禁脱口而出。
“这都是少的，只是营业税，另外还有企业所得税，个人所得税，城市维护建设税，教育费附加，还有，土地税，房产税，都还没有给你细算哩。”
武荷香一听不由地心生怒气。
后又一听何志贵按着手指说出一连串的税种来。
虽不是对税务规定十分地明白，料他作为一名税务人员，而且是税务所所长也不会是信口开河。果真如此叫起真来，估计税款不会轻。
再说酒店是正规经营，以后还要继续使用税务定额发票，仙桃那边也要经常向顾客开具旅店业发票，与税务所的关系只能向好发展，绝对不能凭意气用事把关系搞僵。
这样一想心中的火气和不悦自然消退了八九分。
她强做和颜满脸堆笑地用平静的口气问何志贵：“何所长，我们这不是刚刚起步才一年嘛，以前这栋楼一直闲着你肯定也知道，不管怎说，我们干上多少也能给国家创点税利，也好给县里减轻些负担。你说的那些我虽然还不是太清楚，但我还是会尽量遵照上级的规定尽一点纳税人义务的。”
“这就对了嘛！武经理的话俺爱听，不懂税法可以学习，改天派人到税务所拿回一本税收规定手册来学习学习。”何志贵的脸上挂上了笑。
“可是，何所长，还得请您高抬贵手，让我们少交一点。”武荷香不得不陪着笑脸央求道。
何志贵沉吟着思索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武经理，我们实在是不能再少了，这样，你们把一万六千元补交了以后，其他税种就不用交了，咱一账抹平如何？”
“何所长，一万六千元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你看再少点行吗？”武荷香的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心中非常焦急，这话好说，可是要实实际际往出去拿钱的。
没想到何志贵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慢悠悠地站起来：“不能再少了，你们三天之内交来就行，我们也该下班了。”说完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听着何志贵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武荷香的心头不免弥漫着一股惆怅和闷闷不乐。
“收税的就是这个素质，既不看账又不翻凭证，张口就是一万六千元，国民党时期也不过如此！”牛艳艳在一边愤愤不平地说。
武荷香一脸忧色：“你还别说，这个所长粗是粗了点，有些话也有人家的道理，就拿咱那三十万的承包费来说，都在那儿明摆着。人家那是算的三十万的营业额，如果要算三十万的利润，又要多少营业额？如果再加上杂七碎八的税种，认真起来还真的不敢想象。”
“可以前他们所的专管员不是已经定好的吗？这说改就改的，真要补交那么多钱也总觉得够冤的。”牛艳艳嘟嘟哝哝的在一边叫屈。
“真要一下子拿那么多的钱也拿不出来，再说这么大的摊子每天都需要钱，还是拖拖再说吧。”说到这里武荷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电话号码本，接着拔了几下电话。
“喂，谁呀？”电话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
武荷香平声静气地：“你是小芳吗？”
“是啊，你是哪位？你找谁？”电话里的声音很生硬。
“我啊，武荷香，想找小红说点事。”武荷香连忙回答。
“哦，是荷香姐，我刚才没有听出来。”接着听见在电话里呐喊：“小红，电话！”
又听胡小红在远处问：“谁的？”
魏小芳又说：“荷香姐，快来接下。”
不一会胡小红就接起了电话：“荷香，是我，胡小红，有事吗？”
武荷香也不拐弯：“小红，你们每个月向税务所交多少税呀？”
“这个——”胡小红说了一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说：“每个月一百五十元，全年交了一千元。怎么，荷香，是不是比你们交得多啊？”听上去带着打趣的口吻。
“哪里？刚才税务所的所长来检查，他要我们补交上一年度的税款，要一万六千元哪，说让三天交齐。”武荷香忧心忡忡地说。
“哈哈，一万六千元，胃口倒不小，他没说要两万元更带劲，荷香你别理他！”胡小红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要是再来要，你就让他朝我要去。”
武荷香听了胡小红的话心中虽稍稍安稳了些，但毕竟胡小红是那种人，这里还隔着吴成德的声誉，不能也像他一样做生意。
回到家中，把今天上税的事和吴成德一说，吴成德觉得倒是该交，反正每天有几千元要进账，和人家说说，不行的话就交了。
武荷香还是觉得这样交了不是回事，原先的事已经过去再重新拾起来，心中有点屈，要错也是税务所专管员的错，怎么能想起来就补呢？
她试探地问吴成德，听说吕鑫是手眼通天的人，是不是让他来出面逢挡一下。
吴成德一说两个不行，吕鑫这两天正在筹集那四十万，再说煤矿那边也正在接受税务检查，现在提出这点小事，反而让吕鑫骄纵。
吴成德建议如果税务所还不行的话，就给他们的好处把事情化小才是上策。
武荷香听了吴成德的话心中有了数，也不去主动缴纳税款，只等他们再上门来催缴。
过了一个星期都没有人来，武荷香几乎把那件事放在了脑后。
谁知道她快要忘了，税务所却始终没有忘。
一天将近傍晚的时候，武荷香家中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以为是吴成德，懒洋洋地把电话接起来应了一声。
是牛艳艳！
牛艳艳告她说税务所的所长和专管员都来了，票都开出来了，逼着让她交税，她就给她打来了电话。
武荷香一看表，已经六点多了他们也够辛苦的，这么晚了还不下班，赶紧骑上自行车就往酒店赶。
何志贵他们正在牛艳艳的会计室等着，一见武荷香进来，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使武荷香反而觉得纳闷和不自在。
按说何志贵那天的势头，不应该几天不见就这样有礼貌。
她心中这样感觉，脸上却微笑着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对税务所的人说：“过来我办公室吧。”
何志贵他们跟着走进来，坐在武荷香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
一个税务人员还在津津乐道地谈论着美国的9.11事件：“美国佬就该炸，想打那个就打那个，那年说炸就把咱的大使馆给炸了，这回也是罪有应得。”
何志贵说：“两架飞机都撞上了世贸大楼，死的人肯定少不了。”
另一个接上说：“我有个堂哥就在美国，这两天美国到处人心惶惶，没人敢到商场买货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让美国人猖狂，这下开了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给他来一下。”
从他们几个的言谈中，武荷香也能听出来是在议论美国被袭击的事件。
从他们的表情上不难看出何志贵几个的心情不错，热衷于讨论国际大事，脸上没有了那天的骄横之色。
武荷香一边从包子里把刚买下的水果放下，一边说：“对不住各位，让你们又跑一遭，辛苦你们了。”
牛艳艳端着水果出去清洗。
这时的何志贵才从热烈的议论中回过神来客气地“没什么。”接着又用温和的口气说：“我们原来不知道，您原来是县社吴主任的——”老婆二字没有说出来。
武荷香一听，刚才还留在肚里的疑问一扫而光，原来是和吴成德有关！
就笑了笑：“哦，酒店是我干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武荷香话一转，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认定，更没有多加介绍和解释。
她这样地一言带过更使税务所的几个对她不敢小看。
何志贵他们彻底停止了对无关议题闲聊打开了正本：“武经理，我们还是来看那天查补税款的事。”
牛艳艳走过来把水果放在他们面前腾后一步坐在旁边。
武荷香略一迟疑，原以为他们知道有吴成德这层关系会在税款方面松松手，没想到该要还要要，就装笑道：“何所长再给少点，那天定的数确实有点高。”
几个人伸手吃着水果，何志贵故意摆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其实那天算得并不是太多，冯阳城里的酒店都要补，有的这次要补三万多，县招待所刚刚补交了四万。”
武荷香早已心中有了数，一看时间不早，外面的天都黑下来就站起来：“咱先吃饭，吃完饭再说也不迟。”
牛艳艳也连忙热情地招呼：“贵宾3号雅间，早就安排好了。咱们去三楼吧。”
几个人也不推辞，一入酒席就开始了对饮。
武荷香和牛艳艳喝着饮料陪他们说话。
席间，何志贵几杯酒下肚题外话就溜了出来：“实在不好意思，武经理，其实我早就和吴主任打过交道，有一次去县社办事，还和吴主任在一个桌吃过饭。吴主任好酒量，人豪爽！”
武荷香只是笑笑没有接他的话，过了一会才问：“何所长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关系的？”
“昨天才知道，武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是听老胡说的，没想到武经理和老胡还挺熟。”何志贵说。
武荷香一时闷在那儿，和牛艳艳对视了一下不解地望着何志贵：“老胡？哪个老胡？”
“还有那个？冯阳道上的胡老二呗！”一个税务员插嘴说。
不说不要紧，他这一说反而使武荷香更加疑惑：“胡老二？”
何志贵对那个税务员说：“什么胡老二，武经理能知道？”接着转过头来：“就是胡小红。”
“哦，原来你们是说他呀。”武荷香忍俊不禁地看了看牛艳艳捂着嘴笑了两声然后问：“我还不知道他是老二哪，他原来还有个哥哥？”
这一说又不要紧，倒是把几个税务干部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何志贵止住笑：“哪里，那是人们叫顺了嘴，在那条道上胡小红排行老二，大家私下都这么叫。”
武荷香听了一下明白了许多，也就不再去细问。
过了一会儿，何志贵又先提起税款的事来，问武荷香最低能给多少。
武荷香听何志贵的口气已经有所松动，也不说数，只是一再说让他再给定得少点。
何志贵冷不防伸出一个拳头：“这个数怎么样？”
这是什么数啊，伸出拳头这是要打架？还是表示他的态度坚决？还是要——
武荷香的心脏不由地猛一收缩，咚咚地跳个不停。
牛艳艳似乎有所领悟，轻声问：“五千？”
何志贵的目光游弋在两个女人的脸上：“一万可以吗？这个数能接受吗？”
武荷香听后摇摇头：“何所长再给下下，一万说啥也交不起。”
何志贵不说二话就又伸出一个巴掌来。
这下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武荷香看了仍然摇摇头：“何所长，救人就要救活，你那么大的税务所哪里差我们这点小钱，还请开恩再给少点。”
说着带笑站起来主动给何志贵甄满了一杯酒。
牛艳艳见武荷香这样说就添言加语说：“最近我们的生意确实不太好，还请何所长再给减一减，这份情我们会记着。”
何志贵早就知道牛艳艳，她男人现在国税，国地未分设前和何志贵是同事，怎样说来国地两家都还离不开一个税字。
他低头想了想然后翻了翻眼皮像是带了几分醉意，又扭脸看了看旁边几个：“这样，看在艳艳和咱们也不是外人，那就干脆一口价，这个数，怎么样？”说着伸出三个指头来。
所有人没有一个不明白的，那就是三千。
何志贵最后带着酒意的目光落到武荷香的脸上。
武荷香仍然在微笑不语。
坐在何志贵旁边的专管员说：“武经理，所长已经够意思了，已经都说到这个份上就定了吧。”
武荷香站起来给大伙都把杯满上，坐下来看着何志贵口气很和软：“何所长再给降降。”
看何志贵带着六七分醉不说话，武荷香深呼了一口气：“一千吧，一千，现在就让艳艳交了，省的你们再跟上我们这点事再跑一趟。”
牛艳艳听武荷香的话一出口，心里还有点不好意思，哪有这样砍价的，就是到商店买东西都不能这样搞价。
同时又担心他们几个心生不悦反了脸，连忙也站起来倒酒。
她们万万没有想到何志贵眼皮都没抬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地感到不可思议：“一千就一千。”
武荷香怀疑是不是何志贵喝多了，他这句话算不算数。
在两个女人看来，好像刚才给人家提出的要求有点过分，估计何志贵不会答应，如果何志贵继续坚持三千，按这个数交了也不为过。
没想到何志贵竟然不假思索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在在坐的几个税务人员看来已经见怪不怪，纳税人的过分要求已是常事，而何志贵的嘴一张一合抹掉好几万甚至几十万更是司空见惯。
牛艳艳当场就把一千元钱交到了专管员的手里，专管员让她明天上班后到所里拿回完税证。
就这样，武荷香用一桌酒席就办了一万六千元的事，过后自己都觉得有点恍惚，有点不可思议。
于此同时她也感恩胡小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