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到金荠园的时候只有邺诗雪相迎。
说是太子有疾,正在休养。
而今上也有恙,抱病不出。
太子是中宫嫡出与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亲厚……但陛下他。
陛下他怎么不来接她?
是怨她自作主张跟来,还是为圣浚的事迁怒?
“恭迎梅妃娘娘。”邺诗雪行礼,身后两排宫人揖拜。
梅妃不死心,皱眉看过一个个乌黑头顶,过后处也只是亭台轩榭,青山碧水。
她咬唇,还是问出来:“陛下是恼了本宫?都不见来。”
邺诗雪忙宽慰,解释道:“陛下这几日染了风寒,不见人是常事。”
又笑着补道:“怕也是陛下顾惜娘娘,不想您也染着时病,只能独自忍相思呢。”
梅妃听了果然笑颜,虽是一瞬即逝。
“邺姑娘真会说话,比你姑母好。”梅妃可不在乎,就在邺家人面前说邺皇后的闲话。
“陛下如何,你姑母也是不在意的,她对陛下无甚心肠,否则怎么不与本宫同行,偏守着一处长乐宫?”
梅妃对邺诗雪笑笑,又是和婉:“这宫中,也只本宫记挂陛下,真心对待陛下。”
邺诗雪微微笑,“世人言:‘姜家出情种,邺家多道隐。’倒是不错的。”
两人相携向前走,梅妃听到这里,笑问:“蔺王妃也在金荠园,是么?”
“在,”邺诗雪还是从前神态,“娘娘也知道今上对涣王之敲打忌讳,就是在金荠园,蔺王妃和涣王也不能多走动。”
梅妃听罢算了,又对邺诗雪道:“姜家蔺家颇有宿怨,她不愿见本宫,也是本家情谊,不能诘难的。”
叹一口气,道:“涣王也是个可怜孩子,由嫡成庶…”
梅妃蓦然住了口,一个“庶”字惊醒自己。
若不是姜后,她也不会嫁与帝王家为人妾侍……四族女,本就只做皇室嫡妻的!
她说邺诗雪姑母不好,她自己姑母更可恶!
不由就悲上心头,秀眉颦蹙。
邺诗雪看她这般神态,便提醒道:“娘娘歇息过了,再洗风尘,面圣的事…也不急。”
梅妃赶到江南就是为了见自家夫君,居然说“不急”?
“……陛下身边,是谁侍疾?”梅妃问道,眼光凌厉逼视邺诗雪。
邺诗雪淡淡笑来:“娘娘别急,诗雪有什么好瞒你的?”
“是一个,进献来的,小小玩意儿罢了。”
梅妃心里发紧,登时就要向明景帝寝居去闯。
“娘娘!”邺诗雪叫住梅妃,跟上两步,附耳道:“您是四族贵女,尊贵至极,怎么好与那样下贱身份的奴才见怪?”
又变了语气,识相似的,“况且人家有攀附手段,这大的有陛下护着藏着,小的,又有太子宠着惯着…”
邺诗雪一直笑,这时笑意浸染苦涩,“咱们不能计较,这本就是不一样的人,何苦给自己气受?”
梅妃火气倒是消下去了,原来邺诗雪还是在意那个宠囚。
又想到京口时,邺相说的话。
圣浚的案子,那个宠囚的确是关键。
便暂时压下丈夫被人爬床的怒火,对邺诗雪投桃报李,道:“邺姑娘说的不错。”
“本宫虽然看不惯你姑母做派,但也是同出四族,身份相当,彼此也能相安。”
“可那些贱奴卑女,迷惑君王”梅妃厉了音色,“本宫就不能像你姑母似的装聋作哑,必要纠察,处置得清楚明白!”
“娘娘大义,诗雪敬服。”邺诗雪赞她,又为难,“但诗雪是小辈,怎么敢置喙……”
“你不必害怕。”梅妃免了她的忧虑,“只给本宫带路,本宫不提你一句!”
“…这,”邺诗雪叹口气,又垂头听了,“是。”
吩咐道:“洗碧,给娘娘带路。”
便为避嫌先走一步回北苑了。
洗碧走后,邺诗雪在一旁的花蹊暗笑,手里团扇遮着脸。
蔺息嗔她,手里绢扇轻拍到邺诗雪胳臂,“你呀你呀,就是忍不住!”
“上回和我说话时,还那样气定神闲的样子,现在呢?做这样的冒失事!这叫太子知道你掺和其中,往后成亲了怎么过?”
邺诗雪笑完,拉着蔺息袖子站直身子,仍旧面容欢乐,“我这是说宠囚么?我说的是沛门的私奴。”
“这是梅妃自己想到的…谁叫圣浚的案子由那宠囚而起?”
邺诗雪拽拽蔺息袖子,还是笑:“梅妃娘娘痴情种,可不会放过那个可怜奴才。”
“咱们回去喝盏茶,吃碟点心,就知道往后的笑话了,这岂不是一乐?”
说着就拉着蔺息手往北苑跑,全然没了往昔端庄样子。
蔺息奈不住她,只得道:“你可千万警醒些,往后不能这么胡来……”
心里叹息,这是太子……若是旁人,这般一番又算得什么?
她们四族贵女,还用得着怕谁不成?
连亲王爵位的王孙贵胄,也都该先与她们行礼的!
但是到底诗雪往后嫁的是太子,是而后帝王,是不敢错一毫的呀。
诗雪却又已经做了,已经这般引着梅妃去处置宠囚……
“蔺息,走啊。”诗雪唤她。
“去吃盏茶,还是我刚学的朝阙新乳茶呢。”
罢了,应当也无事吧。
“你素来爱饮楚州茶,怎么,觅得更得意的茗君了?”
“……朝阙待久了,可不就入乡随俗了。”
“…别急,你慢些,体统都不要了?”
朱华与冒绿跟随在后,见两位姑娘这般无拘束,也为之高兴。
邺水朱华,朱华冒绿池。
两人都是邺家仆婢,少小相识,也是一如邺姑娘与蔺王妃。
也正是因此,所以邺姑娘将朱华送给蔺王妃,也好时时问些消息。
“姑娘们去喝茶了。”冒绿看一眼前面,见人已远。
便拉住朱华道:“蔺王妃,她怎么会见过那个宠囚?难道太子还把人带到涣王府去了?”
朱华愤懑,点头道:“当真是个妖精,惯会装疯卖傻地讨男人欢心。”
冒绿皱眉:“她长得真有那么美么?”
“哼,美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往后的一个妾侍,要在咱们姑娘手下过日子!”
朱华没了好心情,嘴硬地说宠囚貌美无用。
实际上若真是觉貌美无用,又怎会这般不平愤懑?
这是掩饰焦急,死不承认。
毕竟,那宠囚太美,太子太惯!
“这么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了。”冒绿说话语气古怪,像揣摩什么。
朱华更不耐烦,“那是自然的,往后只怕又是个不知进退的妾妃,少不得的闹和烦…”
她倦怠,“不提宠囚了,省得咱们心烦。”
冒绿点头,让她放心,“这回梅妃娘娘饶不了她的,陛下要护着自己殿里的,可不就要把太子房里的推出来给娘娘出出气?”
“放心,有的是戏瞧,说不准,太子都要求上门呢。”
“陛下说喜欢斕儿,是假话么?”
“君无戏言,怎会有假。”
“那陛下回京,还会记得斕儿吗?还是,不愿带斕儿回宫,只想有着一番露水情缘……”
“…这个”
明景帝看枕边美人流了泪,忙道:“朕当然会带你回宫,别哭了。”
美人啜泣,转过身不看帝王,泫然道:“陛下尊贵,斕儿不该妄想。”
明景帝心软,要宽慰她。
“陛下不必勉强!”美人哭咽出声,转过身来不顾身上仅有薄被就向明景帝跪倒。
明景帝欲扶不得,只得心疼地看着沛斕低垂的雪白颈子。
“陛下,斕儿知道自己身份,便是入宫,也只能待在掖幽庭,由着姜家的人作践……斕儿身份虽微,却不愿将此生唯一高贵的对陛下的爱慕这样磨损。”
她哭着,身子颤抖,“与其这般,还不如不遇陛下,还不如就在这欢乐时终了算了!”
便要向床柱去碰。
明景帝看得够了,笑笑抱住她,“这床柱怎么碰得死人呢?”
沛斕抽泣,又扯过床柱上软纱绸带系在颈间,决绝不已。
明景帝看她动了真格,面容就要枯败入死,终是不许。
只扯开绸带斥道:“谁准你死了!”
沛斕抱住明景帝,泪流满面却又是笑颜,“能让陛下不舍得,斕儿死而无憾。”
明景帝一时说不出话,也许太多年没说情说爱,一下触到心底,还有些畏退。
畏退罢了,又是弥补心虚的感动与心动。
他慷慨又仁慈了,就像他穿着衣冠,坐在龙椅上,在年宴君臣同乐时那般,那就是个仁君,慈父,贤人。
便道:“朕不让你入掖幽庭,直接封婕妤,好么?”
沛斕喜极而泣般,眼泪肆意流,依偎进帝王怀里。
但欣喜未有几多,就被一声通报惊破。
“陛下,梅妃娘娘到了。”
明景帝不无尴尬。
“就在殿外,怕是就要拦不住了。”
明景帝:“……”
“以儿,朕与你是夫妻,自然与旁的人不同,唯有你才知朕意。”
“皇后?她那样无趣人……不提了。”
“朕,对你是动的真情,你也明白。”
“往后,朕只召幸你一人,只见你。”
梅妃是姜家东府嫡女,本是金尊玉贵,只做正妻王妃的。
却因为姑母,西府的姜晴栀打破规矩,非要在蔺后在世之时就入宫伴驾,就那么一刻都不愿意等!
直逼得戾帝觉得对不住她,逼死蔺后,又纵容她迫害一众皇子公主,血流成河……
招致得蔺姜交恶,前怨难消,更是让死里逃生而后登基的明景帝差点废黜了姜家!
还好,还好有她姜以。
还好陛下是喜爱姜以的,她与他是有情的!
所以她甘心入宫,屈居妃位。
所以姜家不陨,甚至与从前的盛时相差无几。
这都是因为陛下对她的情…
那梅坞,霜姿殿,十里梅林,都是宠爱证明。
那协理六宫,不必与皇后行礼,就更是顾念夫妻之谊。
这是情,是宫闱深深里,人情凉薄间的难见至情,这不是假的呀。
可为什么这些年来,越发地,不认真看她了?
到现在,都在一道帘子后面,与那下贱的私奴苟且!
“娘娘!”侍人惊呼,终是不敢强拦。
戾帝时因姜后之故,将贵女之尊贵推到历代之顶,现今陛下也不曾废黜。
他们见了贵女,也就等于见王爵。
何况这个还是盛宠多年的正经贵女出身的皇妃!
梅妃几步到了床前,甩下那片纱帘,纱帘上的珠玉流苏反甩到手指,敲得指骨生疼。
她目光淡淡,扫过眼见的摆设,对床上装睡的帝王唤,“陛下,臣妾来向您请罪,看以儿一眼吧。”
帝王这才悠悠转醒,咳了一声,由着年轻的爱妃扶起。
明景帝甫一坐起,梅妃就下了床沿,到床前跪侯。
“爱妃这是为何!”明景帝赶忙拉她。
却是晚了。
梅妃看见床底的人,还是在颤颤发抖的样子。
是怕的,还是没有衣裳,给冻的?
她心底生恨,眼中更是冰冷。
“陛下恼了浚儿,这是臣妾教导无方。”
梅妃抬眸,眼里泪水流成两道溪河,滟滟得眼睛更是清亮。
仿佛泪水不是苦痛,而是美丽的陪嫁。
明景帝松口气,就为这事?
这多大点事……便笑着,从容起来。
“圣浚生母卑贱,那种低劣不甘是救不来的,和你们这些贵女不一样。”
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骨血。
扶起梅妃好言宽慰,“当时把他给你做嗣子,不过一时之意。现下他犯了错…你更不能被他连累,当作没有就是。”
他看不到梅妃的惊愕,笑得放松:“往后再有皇子,朕还给你做嗣。”
梅妃呆呆地,竟不想明景帝将圣浚放弃得这样彻底。
她又后知后觉,自己入宫后明景帝就未再有所出,虽是也去掖幽庭……但也未封妃嫔,更未有别的子嗣。
这时陛下说“往后再有别的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况且人家有攀附手段,这大的有陛下护着藏着,小的,又有太子宠着惯着…”
邺诗雪少见的不说冠冕话……
“陛下,听说太子,有个宠囚?”
梅妃没答,却问明景帝的另一个儿子私事。
圣浚是根草,圣洇流却是宝啊。
到底偏袒儿子重要,还是那床底的不知廉耻的私奴重要!
“这个……”明景帝咳了几声,“你从何而知?”
梅妃据实答:“涞江上下有歌谣,太子宠囚之举,谣传顺江而走,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就是天下皆知。”
“什么!”明景帝本是敲打,不想竟听到如此骇人消息。
这可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
梅妃见他不知,更是心里郁恨,都是这几日窝在床帏,所以不知!
“浚儿有错,但他也是陛下的亲骨肉。”梅妃说的是公正话,心却是不为公正与否,“陛下罚他打他是应当的……臣妾只是不快,只是不平!”
明景帝还在想那个涞江皆知的皇家丑闻怎么办,听到这道:“爱妃怎么不快?”
梅妃顺势道:“一个宠囚,什么代价都没出,弄得谣言飘了整个涞江。”
“一个皇子,就那样没脸地押回了朝阙,只叫臣妾伤心……臣妾怎么能甘心?”
又拉着明景帝的手臂,“陛下,太子自小聪颖,他是个好孩子,臣妾知道的。”
“可是,”梅妃看一眼床沿,又向外瞧了瞧脚踏,意有所指。
“要是有些下贱东西,迷惑他,那该怎么办?”
明景帝几乎看见刚刚枕边美人的泪坠下来,说她没有,说她不敢迷惑君王,只是爱慕君王…
他被警醒,回神道:“洇儿知道分寸,不会如此。”
梅妃不饶:“臣妾也知道太子定然有分寸,必然会交出宠囚与臣妾消气的。”
明景帝回过味来:“你这是要干什么?”
梅妃不惧,跪在床上伏拜道:“陛下,六年前您让臣妾做了浚儿母亲,今日他受了屈,做母亲的给他平不了反,因为对上的是太子,是储君。”
“但是至少,让臣妾给他出个气吧?给您的骨肉一点尊严吧,难道他还比不过太子的一个玩意儿?”
明景帝也听出其中哀戚,确实,圣浚再怎么样,那也是他的亲子。
太子么,尊贵至极,是谁也不能动的,可太子的一个佞宠……
明景帝又道:“可朕听说,没有什么宠囚,只是一个女冠,在端莹身边讲经问道。”
梅妃叹气,泫然着,又惊叫起来:“陛下!床下有东西!是刺客,来人护驾!”
明景帝被喊得魂都快没了,这要御林军来了把人拉出去他还有什么晚节?
人家太子偷摸养的宠囚都快人尽皆知了,他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元国不得编排死他!
便赶忙抱住梅妃哄:“不是,是御猫,御猫在床底玩耍。”
还真听见了猫叫,一声两声地,叫得人汗毛都快立起来了。
明景帝心里颤了颤,今日实在刺激太过。
“御猫?”梅妃将信将疑似的,要下床去看:“臣妾去看看!”
“别!”明景帝拉回她,“猫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是一身毛,又不是没见过。”
话落,猫却听懂人话,不满似的声声叫唤起来。
明景帝头疼,扶额道:“以儿说的有理,太子之宠囚,就交由以儿敲打一二,调教些时辰,等消了气…再送还给太子吧。”
梅妃谢恩,就见明景帝倒回床上,说是乏了。
“陛下,您喜爱以儿,是因为青春美貌吗?”
“人谁不爱青春笑颜?”
而今,臣妾容颜未改,君心却变。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也许陛下始终如一,因为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的躯体,鲜妍的面容。
“臣妾告退。”
梅妃达成了目的,却更不高兴了。
明景帝待她走了便让御猫出来,却是一只年轻的,鲜妍的,没长一身毛的猫咪。
那猫咪扑在帝王身上。
帝王嗔怪:“真是淘气。”
却又纵容,从这只猫,望见当年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