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让我戴帷帽?”娇栀不满,推拒馥姝将要服侍系带的手。
圣洇流将帷帽扣在她头上,掀开纱帷,只见她气鼓鼓的脸。
他伸手摸了摸,娇栀白他一眼。
“乖。”他为她系好颈下带子,“陈卫吴三册之地,予妇人管束最为森严,达官贵戚内眷问诊莫不如此。”
“为何殿下要学三册小邦?”娇栀质疑,“难不成殿下以为,非如此才能显示一个女子的尊贵吗?”
圣洇流不想她气性这样大,解释道,“可这大夫是三册的,若非如此,他小视于你,诊治不尽心,孤又与谁论理?”
“哼。”娇栀冷哼一声。
“那叫他门外坐诊就是了,他如何能站我等女子闺阁?”
又命道,“馥姝,还不给我解了这见鬼的帷帽!他既会悬丝诊脉,搬了屏风来穿丝诊脉便是了!”
圣洇流允了,侍人搬出纱影屏来置了门前。
纱是丝绢,绘着山中明月照幽篁。
底座嵌宝镶珠,雕花镂神,上有凡人隐逸,下有神明豪奢,颠倒来去无定议,乍一看,此居者高士洁志。再一细看,便只能讶于富况,薄于囊羞了.......
娇栀解了帽帷,开心些许,见圣洇流向内室云母屏风转去,不由又气,居然不哄她!
“又在心里骂孤了!”圣洇流捧着水晶盆出来,从中取出蘸水的鲜红荔枝蹭她手背,“连这都听不到,看来骂的还没完…”
娇栀觉手上凉,转头对上圣洇流似笑非笑的眼睛,瞬时复低下头去,唤,“殿下…”
“看诊时可不许闹,”圣洇流叮嘱,“这样孤也能放心些...”
她应了。
却看向屏风隙处,侍人传来的金丝线。
“抬手,”圣洇流正要给她系上,她道:“荔枝…”
他笑,“待会给你,快抬手,乖…”
她抬手,细腕上密银锁链扯动轻响,其侧,金线又细细被绑了上去。
圣洇流拉她坐到身侧,中间小几上水晶盆盛着用冰水镇着的荔枝。
红壳荔枝愈发妍艳,脉络处深痕交错,交错间,又是红粉嫣然,冰水镇凉沁,青枝红荔静于盆,微风隙动金线凉。
是否,又是一宗试探?
只看这屏风绣山幽,外头树摇叶娑,影映其上,本风声鹤唳,却因这时节,因这昏黄,都尽了幽凉。
她一瞬如坐针毡,却只能面色如常。
......
“殿下,大夫已诊完了。”侍人从门外回来回禀。
娇栀嗔着,“终于诊完了!”
起身抱了水晶盆便往里间走。
圣洇流拦住她,她道:“怎么了?栀儿可不听外男声音。”便要向里去。
圣洇流知道她赌气,指她手上金丝线,“过来,孤为你解了。”
娇栀过去了,圣洇流倒是好好解了,但不放她走,拉住她两手放于一掌,“等会,这水晶盆你搬不动,让侍人来。”
“哦,”娇栀这回乖巧,“殿下放开栀儿吧。”
“别吃多了,此物火气盛,你当小心。”圣洇流叮嘱地,待之点头保证后方松了手,又道“孤会检查。”
娇栀扫兴地走了,身后侍人抱个水晶盆几乎跟不上她脚步。
圣洇流短叹一声,唤了大夫进来。
大夫战战兢兢,见之拘谨不已。
他原在三册任医官,专为贵眷诊治,知道三册贵眷门户森严,故学了悬脉之术
而今三册几乎覆灭,在圣国太子面前,这个三册杀神面前,他已是腿脚发麻,步履不稳。
何况这太子的爱宠竟连面都不露,门都不许进,只在门外院中梨树下坐诊!
隔门隔屏风也罢了,偏他眼神好。
在候见之时,从屏风隙中窥见银链闪光…
这两位贵人是什么调调?难不成是染了卫国习风,蓄的私奴?
可哪个私奴,是这等做派?
最可疑的是,竟诊出是个室子。
看这宠爱劲儿,本早该被太子收房才是…却是为何?
体有阴寒,但服过药,疾去了十之八九,只剩一二尚需调理,难不成是因为有疾?太子等之康健?
心思几转,最后还是定在眼前,躬身行礼道“殿下。”
“孤只问你,是否有恙?”上首太子不过二十岁左右,却让人不敢正视。声音压过来,犹如风过偃草,他俯首而已。
他小心回道:“贵人有恙…不过是微恙,寒毒与热药相克,残余一二未清罢了,待调理半月,便无恙了。”
“如此,孤便安心一半,”太子略有宽怀,又话锋一转,“你行医半生,能得三册赏识定是有你过人之处,你也定是知道…”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什么该瞒,什么,又不应瞒。”
他冷汗直下,“小人明白…”
继而一一道出,“这位姑娘仍是室子,请殿下放心。”
上首人没了声音,他不敢探问,只咬牙道“这位…”
“孤不是问这个!”圣洇流抚额。
三册…还真是乱…乱到连医者都首先猜测…他定了定神,直白了当,“孤要问,是否此疾与子嗣无恙。”
大夫心下吃惊,缚链之宠,竟能为太子留嗣,而太子又这般在意…心下澄明起来,道:“无碍。”
“姑娘体质比之常人犹强,孕育肯定无碍,”他又加了句,小心道,“殿下放心。”
屏风人影近来,娇栀背靠屏风,只留一个虚影,“殿下…怎么还不来。”
听着颇有几分闺怨意味……
大夫赶忙俯首不语,生怕上首太子记起自己。
“馥姝送客吧,殿下,快来嘛。”娇栀催道。
圣洇流思索几分,也就随了她,只是换了人送客。
“馥姝是贴身服待你的,这等小事勿惊动怠慢了你。”便随手指了个人出去,“随去拿酬银吧,多谢先生问诊。”
多么怠慢又多么讽刺颠倒的话?
前句轻慢后者强接,听不出喜怒是非来。
大夫心中思潮几涌,最后连道:“不敢不敢”也跟了去。
圣洇流瞧着人远去,心下又起思量,
此人虽过于流俗无胆,但确又有几分真才实学,于人情消息颇为掌故。若用之,专为娇栀用诊,也是不错。
转了身,便被娇栀抱了满怀,她冲过来,他赶紧接住抱起,锁链响得几乎激颤,他斥道“胡闹!”。
她手脚皆缚密银,行动受制,这样动作何其危险!
娇栀只顺着向上爬 ,手攀上肩头,脖颈,一把抱住,耳鬓厮磨。
“殿下,我要你嘛。”她软软糯糯地赖住他,密银链贴着他脖颈处,他却被这一句震得忘了警觉,忘了忌讳。
他看定她,又闪躲,后无奈道:“栀儿,现在不行,你还小…”
“等过两年,孤定…”
“嗯?”娇栀奇怪疑道,“抱我,为什么要过两年?”
圣洇流:“……”
他的错,与栀儿无关。
“殿下怎么了?”
“无事,无事…”
太子为心爱的人绸缪,但是提前摆布棋局的人手起手落,又将是一子安在金荠园。
无论年少人如何英明决断,都还是不能小看先辈的。
他们此时不知,往后回首才懂。
其实这一场金荠园的暗自角力只是在因缘际会里侥幸。
......
梅妃本在后宫,却听了三皇子圣浚被押回的消息立马慌了神,就径直要向现在京畿主理邺相来喊冤求平反。
都忘了邺相是皇后的族兄。
不过这次,邺相倒真的叫朝阙人都看不懂了。
邺相没有给三皇子重查平反,而是,让梅妃自己去金荠园再求明景帝。
邺相这心窍旁人想不到,这让妃子出宫南巡的权柄旁人也更是没有。
那他就不怕明景帝么?
他只是太了解明景帝了,而今陛下在金荠园有新宠相伴,称心无比,这再见了旧人,总得有些愧。
何况是见梅妃,就更该有些敷衍和忍让了。
总之梅妃娘娘虽然没把儿子从大理寺捞出来,但自己能见君王,这也是不错的。
毕竟儿子不是亲儿子,夫君还是真夫君嘛。
梅妃这下受了邺相的人情,好言好语谢过,在行舟上与邺相道别。
邺相就提到金荠园还有邺姑娘。
提到太子有宠囚,提到今上而今糊涂,所以被蒙蔽被挑拨,以至于三皇子被囚。
邺相话语尽了,梅妃难尽猜疑。
猜不透邺相究底……他帮了皇后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转了性子了?
“大人,皇后娘娘传话来,您若再不进宫,她就也要去金荠。”
传话的人无奈何,对这两个邺家人都一言难尽。
邺家本是最看开政治的,邺皇后就更是其中翘楚,身为皇后,却半点不在意中宫权柄,就是被梅妃分去一半,又被邺诗雪代掌剩下一半,她也是无所谓的。
而邺相,他本身就是政治权欲,他的出现与存在就已经将从前的邺家击杀得粉碎。
说是族亲,其实不过是新旧势力。
是式微的嫡系与后起的旁支,能有什么亲族之谊?
何况邺柔进宫,还有太子的身份,也都是他一手安排…邺柔当年对于做皇后就是懵懂态度,现在越发不在乎……
她这时要是公然撕开脸来,谁也没她能豁出去!
还是要顾忌一二。
邺相转过身来,“进宫。”
长乐宫中花木葱茏,邺柔在中庭檐廊下烹茶。
她对邺文琰近来的所为非常不安。
不安也不满。
执壶浇盏,茶夹烫杯。
“你多年不入宫了,圣霁得罪你,我可没有得罪你。”
她看中庭天光如倾,泻在邺文琰的深紫官袍上,镀了层荧光似的。
邺文琰听她言语,面无表情。
只夹着玉笏,随意得都有种挑衅态度。
周围侍人不见,只是茶雾氤氲。
邺文琰静静打量周遭,从前不明白邺家嫡系为何淡泊,而今依旧不明白,却早没了探究意志。
累了,倦了,也懒得管了。
但他能糊弄明景帝圣霁,却不能在邺柔面前说什么冠冕话。
那没意义。
便说的是真话:“你置身事外,不染罪孽,又何苦问我。”
邺柔想不通,直言就问:“你到底在摆弄什么?你这么做来,究竟能得什么好处?”
让今上南巡,是为督导警示太子,提醒婚约。
让邺家姑娘伴驾同去,是为了女儿与未来女婿能见面接洽,以不辜负终身。
那为什么还要越矩让梅妃也去金荠园?
邺文琰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邺柔。”邺相唤她,讥嘲地一笑,“你凭什么让本相一直帮你?”
邺皇后语滞,不敢置信地看他,“这个时刻了,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会这时反…”
茶水清和,邺文琰端起一盏望了望。
又瞟一眼邺皇后,道:“你和他真是亲母子啊,他养宠囚还面不改色送旁人信物,你知他养宠囚,还敢与本相论理!”
说罢看邺柔理亏,更是讥刺:“你真是与圣霁待的久了,也变得无耻了。”
邺柔的确理亏,但她也拿圣洇流没办法。
本是问罪,现下邺文琰一言,她就因为自己儿子的风流债抬不起头,辩不清理。
只能求他哄他,“你也知道太子性情,宠囚的事…我也是没脸提的,但是你的女儿自然尊贵,往后国母之位是不可能动摇得了的!”
“太子他就是再怎么胡闹,也是要顾全大局,他素来重大局!这你也知道……”
邺柔低眉,看邺文琰如作未闻一般饮茶。
她本来就不喜欢和政客说话,现在更是。
邺文琰随手一摆,止住她的话。
“罢了。”
倒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邺柔不敢松口气,只试探问,“兄长只是给洇儿一个警示,是提醒他,对吧?”
邺文琰哈哈大笑。
廊上雕花的横梁垂架摇曳,金笼竹笼群鸟叫。
一时呱噪得几乎像不祥。
“你以为梅妃那样蠢货,也能害得了太子?”邺文琰不回答,却又是回答。
邺柔放心一半,另一半还是走钢丝似的穿行云雾里。
她不敢问了,这政客的语气和话术,非得逼疯她不可。
这样问来,不知要担心到什么时候。
“本相害不得太子,也从未有害他之意,你放心。”邺文琰终于好好地说明白话。
“但也不是提醒他。”
他可没闲工夫做这样不咸不淡的事。
邺柔等着听他意图。
等了半天,没了下文。
邺柔:“……”
这就是政客呀,话都能吊死人,都能吓死人。
她当初真是懵懂莽撞,就这样栽进这么个深坑,一天都未曾安宁!
那邺文琰到底想干什么?
邺柔丧气,祈祷长江后浪推前浪,赶紧叫洇儿把这作妖的前浪拍死在河滩!
眼前是碧乳青瓷,茶汤清亮。
邺文琰爱喝楚州茶,和朝阙的茶道并不相同,只是冲泡之法……
原先他们一家刚从楚州到朝阙,还是不惯朝阙的煮茶点染的。
记得那时他的夫人在谁家的宴上,不耐众人殷劝,饮了一口,还都吐了。
邺柔想着想着心凉了,话语出口,是不忍:“渚兰她…她过世很多年了,你还…还以为是圣霁”
“住口!”邺文琰转身,眼中满是忌讳与阴鸷。
邺柔看他手上茶盏握得极紧,心知犯了他的忌,只垂头不言。
邺文琰放下茶盏就走。
邺柔还是没忍住,对他背影道:“那么多年了…”
渚兰是救驾而死,是故圣霁格外看重邺诗雪。
邺诗雪不仅是今上能臣的嫡女,也是恩人的女儿。
她瞧着邺文琰没走,又劝:“她若活着,定想看着你们父女好好的。”
可哪来的好好的?连父女二字都是假的!
邺文琰手攥成拳,在宽袍大袖的文雅体统里隐匿。
“皇后,管好自己吧,别多管闲事。”
邺柔反而镇定,“兄长,你别赌错了,这是一家性命,一族荣华!”
邺文琰若是弃太子,他能扶谁?
这种储君立弃,他怎么能登时反悔重新站队!
这无异议自杀,邺文琰他疯了吗?
就为了一个太子的宠囚,就招惹得这样严重……她可不信,这不可能!
邺文琰淡淡笑,似乎忘了从前不快,有解脱意味。
道:“时至今日,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些?”
便再不回头,出了葱茏花木自然景,投进无边宦海业果林了。
“娘娘,这得告诉殿下。”侍女过来劝慰,“邺相这些年,就是不同以往了,他在别处装得好,但对您不说谎。”
邺柔叹气,“旁人变动我不怕,怎么就偏是邺文琰…”
而且还都看不出原因,无法知己知彼,更添愁疑啊。
“太子的家信呢?”
孩子再怎么添麻烦做母亲的也都要给他擦屁股,没办法。
纵使圣洇流让现在朝局变得再难办……她还是要看他的信。
因为儿子一直相信自己。
侍女拿信过来,邺柔看着越来越气。
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仙啊?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孽啊!
这个儿子越来越无法无天!
居然,居然动了往后废黜的念头……难怪啊。
活该邺文琰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