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栀说得自然,圣洇流听得却惊骇。
“凭赖东主。”
是感谢还是依恋…她当真丝毫不怨恨?
希望成了真,反而害怕落空,觉得欺骗。
“要刻成殿下的这枚一样大小。”娇栀从他手里摸走私印,看了又看,“要同一个匠人刻的。”
圣洇流不自觉说了声好。
对于娇栀的示好,他一点都不想伤害。
娇栀笑,把私印还给他。
圣洇流随即想到娇栀又没写字,“又玩赖?”
“殿下有印章能盖在墨宝上,我又没有。”娇栀尽会扯歪理,“等哪一回印章到了栀儿才甘心抄书。”
“殿下,”娇栀学他,把写的“因心之央”拿下来给馥姝,“再写些字吧,除了‘凭赖东主’,再把《画见论》前两页也都抄一遍。”
圣洇流:“……”
“你给栀儿抄个样子,栀儿好看着临呀。”娇栀催他。
真不知是谁的课业!
他就是给娇栀写了样子,娇栀也不会临,她就是玩他!
“馥姝,这张拿去裱起来,就挂在厅里中堂上。”
玩赖又哄一哄,学得真快。
他唇角还是微勾,任劳任怨地抄起《画见论》了。
娇栀在他身侧乖巧坐着看他抄书,她神色新奇又认真,是种可爱的真挚沉迷。
圣洇流后来被娇栀坑到大理狱才醒转,那时娇栀的确认真,为的是仿他字迹,作谋反的伪信。
而刻的两方印,丢一个给他,另一个带去燕国。
他的私印被娇栀在手上掂了掂,立马就被仿了赝品,戳在伪信上,成了铁证。
不过而今他不知道,沉溺温柔乡,沉溺梦幻的爱情里。
还觉得岁月悠长,觉得未来可期。
他觉未来可期,她作一时欢愉。
娇栀待圣洇流去公干,其实也就是去玄朗院把他的机要文件处理一番,然后拿些不要紧的回雪舞楼罢了。
她趁着他不在,飞快在纸上画出私印的图纸。
然后在《画见论》里找自己能用的字句,一句一句拼出假证。
她还想着,圣洇流那么顺着她干嘛?
一天才两页纸,她能提出多少字来仿?
她实在无良地可怕。
但当她做完这些,对着圣洇流还是舍不得离开。
自从明景帝南巡,金荠园就不曾有多少安宁。
眼下只算稍微平静。
慢慢地没人来找茬倒真也给她岁月静好之感。
她未尝不想圆满,只是她比圣洇流更清醒。
日日过着,晴空或雨幕。
邺姑娘在北苑待着,只和涣王妃来往,对姬问也下过帖子但是无有回应。
涣王被圣洇流拘了来雪舞楼几次,都是密谈,她不知道也不屑知道根底。
涣王这样的罕见的皇家出的君子,根本办不成事。
娇栀懒得费心,这还不如吃吃新出的元国点心。
“寸棔,听说卫国的伶戏到元国改成了元戏,民间很受推崇,是么?”
元国的寸棔捧着食案,回道:“不光卫国的伶戏在元国,陈国的画师,吴国的工匠绣娘,都在元国。”
“三册到元国的那一堆文人,自然受辱于异国他乡,也就写得不少隐晦话本,都是含沙射影讽刺当今的,今年宣帝颁布清文令,不知砍了多少人呢。”
娇栀吃得惬意,又命道:“茶。”
圣国茶茗,陈国杯盏,元国点心,吴国绣锦。
天下一统,可就是将之各国各地,同归一姓了。
“姑娘,怎么走了?”
娇栀饮一口茶就放下,转而到了楼外,对石桥那边玄朗院方向行去。
馥姝没留神娇栀就出了院子,登时吓得不轻,“姑娘,殿下说了这几日你也要待在西南角啊!”
娇栀见馥姝惊慌失措的样,朝她扮个鬼脸,道:“我就是要出去。”
馥姝恨不得瘫坐在地,这样的话,是打定了主意要乱!
谁拦得住她啊!
“我还要去玄朗院,要去找他。”
娇栀说得自以为是,根本不把圣洇流的话当戒令。
“姑娘,殿下就快回来了,您要是去了遇见谁…那可怎么办。”馥姝担忧,要是邺姑娘还在,碰见了,可怎么办!
圣国于嫡庶分的太开,正妻都可杖毙妾侍的……
虽说现下姑娘有个道门身份遮掩,但要是落了邺姑娘的眼,往后还有好么?
就不能认真为自己前程想一想,省着点任性,避一避旁人么?
可娇栀敢跑,她们还不敢强拦。
这侍人大半换成了姑娘的人,更不拦…也只有她胆战心惊,还被看成傻子。
“馥姝,你说的也有道理。”面前娇栀竟又肯悔改,转身回走几步。
馥姝松一口气,却见此地离玄朗院也不差多少了。
“姑娘,咱们快回去吧。”
娇栀走回几步,转了另一条路进了一片花丛。
馥姝:“……”
好歹没去玄朗院,要是碰见祁原,姬师,那不得吞了她们!
花丛为障,入其中则有见桃花源之感,落花嫣殷,散铺于浅草。
走过,见中庭有巨木,雀鸟环飞。
一边空旷是花林草树,另外三面则是高楼层叠,却雕刻镂空多,错金描彩甚少,古朴典雅,想来是一座藏书阁。
娇栀也算来过这里,毕竟明景帝南巡金荠园之前她常在玄朗院走动,但怎么感觉变了不少?
这巨木高树,雀鸟鸣叫,倒是像燕家的远古故事。
记得父皇说过,紫川的帝寝就是这般格局,中央金叶梧桐,四周合抱建宫宇。
日光渐渐上叶梢,叶隙流光,照晃到娇栀脸上。
肌肤都似镀了虹彩。
涣王被圣洇流磋磨得不行,还是交不出圣洇流想要的满意的道门籍书。
许是圣洇流良心发现,又或者要抓他把柄,便允准他放一些平素交集的文人知音进园。
涣王想拒绝,但他事都没办好,太子还给他甜头,他要是再不要,就太不识抬举,不知趣了。
于是穆因第一个入园来。
也只有穆因才敢,这颖州文族的公子,半点不怕政治。
“子修,最近又在研读燕尔朝的文典么?”
涣王问他,少有的从容惬意。
圣涣一生所求殊少,无外乎安宁而已。
再有知交好友谈爱好,就更是人间仙翁意,再无别怨了。
穆子修面容清俊,举止端方雅达,但年岁尚轻,少年书卷气重,对以往的礼仪文法有种不切实的狂迷。
“近来,在看《簪殇》。”穆子修叹气,“燕尔何等英主,如何偌大王朝,还是落这样下场。”
簪殇时代就是燕三世之后礼崩乐坏之时。
诸侯自立,蛮夷犯边,内部腐朽,分裂而互勾结。
燕天子沦为傀儡的共主,紫川的簪缨贵族尽都空王气,滿殇然。
涣王想到那一段时期文典,觉得的确值得研究一番。
毕竟就是从那时起各国有了自己独立的礼仪,文学和制度也慢慢脱离燕朝的影响…是燕的衰颓,也是各国的生机崛起啊。
“那是……”穆因目光穿透栏杆重重,望见一株高树。
他兴奋不已,“这树虽不是梧桐,但能生得这样巨硕,也得是有机缘的。”
便向前走,到了风台阔大处,才知那树是两层楼合抱之央。
他与涣王在藏书阁二层栏杆里越过去看,高树绿郁,为风款摆,湛湛地漾出太阳神采。
穆因想到一句旧典,呼之欲出。
“别看了,书呆子!”涣王笑他,“哪里还寻不着一棵树,这有什么奇的?”
便要往回走。
“姑娘,您快下来,殿下回来了!”
涣王心中一跳,回头一看,穆因果然已经失了神。
涣王:“……”
栏杆外,风台前,隔着两座楼,望见一株巨树。
树上却攀上一个少女,笑声泠泠若黄莺。
她还对树下望,还说,“我就不下来,他不是来了么?让他抱我下来。”
涣王直想是个聋子瞎子也好,怎么偏惹了这样的大祸!
怎么招惹上了她!
穆因呆了许久,被涣王呵斥才回神。
却怔怔想出那个旧典故,念了出来:“缘木求凰。”
涣王立时止住他的妄想:“她是太子的人!”
又觉言辞太厉,皱眉道:“快回去,明日就回颖州去。”
“殿下来了吗?不来我才不下去。”
涣王听着树那边的甜腻话语,直起鸡皮疙瘩。
太子的口味,寻常人实在无福消受。
怎么面前这人还不知死活,竟……
穆因不但不走,还更向前了一点,看得认真又神往。
涣王头痛,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涣王放心,子修不叫您为难。”
“等她走了,子修就离开。”
涣王:“……”
这都是什么狗朋友!
早晚要给他惹出祸来!
他狠狠叹气,终无办法,只能自己退了几步,自欺欺人地妄想明哲保身。
圣洇流刚到楼苑就见一群侍女在树下哄千万,求万千,只引得树上人笑个不停。
是个磨人的精怪。
他仰头笑看她,叶隙阳光碎金点点,让他有种瞻仰神明的错觉。
但是神明需要敬畏和供养,栀儿却是他的,容得他爱恋目光。
“孤来了,你还不下来吗?”
娇栀倚坐树上,对圣洇流居高临下,埋怨道:“你都不哄我。”
圣洇流失笑,并不需要侍人搭的梯子,几下就攀上树冠,向娇栀伸手。
娇栀搭手在他手心,圣洇流却装作奇怪:“看来栀儿不是小猪,是小猫啊,这都能爬上来。”
他看着娇栀手上密银链,不言而喻。
娇栀对他附耳,“殿下能攀上来,那栀儿也能。”
嘻嘻笑着,软化这话语的挑衅。
圣洇流能攀上来,她缚着锁链也能攀上来。
不是不计较也不问她的身份么?
那就看看他多大胸襟。
圣洇流不生气,乐得和娇栀缠斗。
“来,抱你这娇气公主下去。”
娇栀挽紧他脖颈,由着离开这一株树木。
缘木求凰,也许先祖就是这样被迫放弃了神凰的命轨,从被少狄王,燕尔之父抱下梧桐木就跌进了凡尘。
一生离不开那座密银宫殿,离不开神明降世之说。
可她不是那样被凡人所制的神明,这也不是梧桐木。
“怎么又闹了?”圣洇流整理她的乱发,“孤不是说了会早些回去么?”
娇栀不管,抱住圣洇流:“我就是想你了。”
圣洇流抚她的发停住了,转而抱紧她,“孤也想你。”
馥姝每次都是白担心,但每次都比上次更胆战惊心,这根本不能习惯,至少她现在还不能习惯。
涣王总算机敏一回,到楼苑前装作时机不巧,便对馥姝道:“既然太子殿下无暇…那本王改日再来。”
就此去了一半嫌疑。
只暗地让穆因快走,他这时庆幸自己机敏,而后还是悔不当初。
几个月后,燕国复立。
穆因他,非要去燕国女帝那儿…自荐枕席!
而后又数年,这陈年旧事,还是烧到了他涣王身上。
真不知是什么劳碌背过命!